沈越在一旁輕笑，揶揄道：“罪他全擔(dān)了，好事一概不認(rèn)，這就是阿鯉。別說你，就連我至今，也還是難從他嘴里套一句肺腑話?！闭f著進(jìn)了房間。

    和翠袖敘了會兒舊，尋壑才知原來是沈超做了解釋?；叵氚肽昵吧蚋B(yǎng)病那時，沈越起初態(tài)度冷淡，尋壑的一切多由沈超打點安排，一時對他甚是感念，遂拿定主意離京前定鄭重拜訪沈超。

    之后尋壑進(jìn)入室內(nèi)，正對門的墻上，一扇小窗高懸，窗外綠樹擋光，因而雖是白天，房內(nèi)卻極為晦暗。不通風(fēng)之故，一室藥氣逼人，墻角一張窄榻，沈越正蹲在榻前，親手給榻上的垂暮老人喂藥，老人身上的舊棉被已然不辨顏色。

    昨夜房事后閑話，沈越告訴尋壑，自己無意間竟救了恩師李廷中昔日府上的家丁，李府抄家后，家仆四散，只有張伯念舊，遷居到李廷中這處祖居，風(fēng)頭過后，張伯還不時回李丞相府中灑掃除塵。

    張伯應(yīng)該就是眼前這位老人了。

    尋壑輕聲喚道：“爺?！?/br>
    “嗯，”老人恰好喝完一口，沈越收回湯勺，回看一眼尋壑。

    “好，好，呵呵……”老人突然笑起來。

    沈越問：“好什么呀，張伯？”

    “自打住進(jìn)這房子，今天是頭一回這么熱鬧?！?/br>
    沈越連忙安慰：“張伯這么說，叫我怪心疼的。不怕，以后沈府會常來人看您?！?/br>
    聞言，老人渾濁的眸子里似有晶瑩閃亮，顫聲道：“當(dāng)年李相有恩于我，而今又是李相的高徒救了我一命，哎……李相愛花，尤其愛紅牡丹，老頭子風(fēng)燭殘年，別無他求，惟愿剩下的時日，身體硬朗，種好一院子的花，李相魂游故居，看著舒坦一點兒?！睆埐D(zhuǎn)而又拍拍沈越手臂，“小沈啊，救命之恩，張伯無以為報，就……就祝你生的兒子都中狀元，生的女兒都封誥命，祝你……祝你一世圓滿?！?/br>
    每每此時，尋壑總是驚惶，覺得自己生生耽誤了沈越的大好前程。正內(nèi)疚得打緊，四指卻被人握住，抬眼，正是沈越。

    老人看不清，沈越遂大膽握緊了尋壑的手，坦然道：“承張伯吉言，沈越一世圓滿。”

    中狀元、封誥命，那是世人眼中的圓滿。沈越過去沒能直面內(nèi)心，因而達(dá)成的功業(yè)里，無一不是他人的期望；而后歷經(jīng)沉浮，守得云開見月明，沈越摸清內(nèi)心渴求，終于牢牢將屬于自己的圓滿，緊握在手。

    從小屋里出來，已是午后，沈越竟把那盆蔫蔫的花也帶上了。

    尋壑奇怪，便問：“這花半死不活，也不挑一盆好的，養(yǎng)著省心?！?/br>
    沈越笑笑，抽手撫撫耷拉的葉片，解釋道：“哎，連你也瞧不起它?？稍绞堑驍?，我越是有拯救它的念想。張伯說，這花是他山上采的種，丟到土里自個兒冒出了芽，不過冒芽容易顧養(yǎng)難，為了催它開花，張伯足足呵護十年，第十一年，才開出了第一朵花。聽張伯說，這花花形無甚新鮮，但卻奇香無比，一朵就能芬芳全屋?？上埐衲晟眢w羸弱，疏于照顧，它才變成了這樣子?！?/br>
    尋壑看看那花，又看看沈越，不確定沈越的話中有話是否僅是自己錯覺。

    街道闃靜，年關(guān)將近，沿街各戶都貼上了桃符對聯(lián)。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昨夜天雷勾地火，把一切能做的都做盡了，而今二人無甚言語，只簡單地十指緊扣。

    走了些時，隱隱聞到一陣燒烤香氣，沈越中午沒吃，不由得被這香氣帶著走快了些，拐過街角，竟看到一賣烤紅薯的小攤。二人不約而同怔住，對視一眼，便心知肚明彼此想到一處去了。

    “爺，我餓了，再請我吃一回烤地瓜吧?！鄙蛟嚼琴\兮兮攬住尋壑，推著人走到攤子前，小販正打著盹兒，沈越吆喝一聲，嚇得小販一個激靈：“兩位老板，買紅薯？！”

    “不然呢！來倆個頭大的?！鄙蛟酱筘葚莸?。

    尋壑推辭：“我要個小的就行?！?/br>
    “我餓！”沈越大眼一瞪，尋壑乖乖閉嘴。沈越腦袋擱在尋壑肩上，看尋壑五指白凈修長，從荷包里揀出幾枚銅錢，交給小販，沈越故意撒嬌道，“丘老板出手闊綽，小的跟定您了。”

    小販打量二人，備覺古怪，便問：“兩位爺關(guān)系是……？”

    尋壑難得出手快準(zhǔn)狠，一手搶過小販的油紙包裹，一手捂緊沈越嘴巴并將人拖走。

    二人關(guān)系不倫，可自打昨夜確定了尋壑一片心意，沈越可謂見人就招搖炫耀，一把年紀(jì)了還跟個得了玩具的屁孩兒似的，尋壑甚是無奈。可又不忍澆滅男人難得的雀躍，便沒有指出，認(rèn)命跟在一路點火的沈越身后默默滅火。

    二人在小販身后的店鋪石階坐下，沈越大快朵頤的同時，掃了尋壑幾眼，含糊道：“你變了?！?/br>
    尋壑正托腮發(fā)呆，隨口問：“有嗎？哪兒變了？”

    “事業(yè)是做起來了，可人卻變膽小了?！?/br>
    “確實，”少不更事，過去煩惱無非閑愁，隨著年歲漸長，壓在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多，顧慮也隨之見長，但尋壑轉(zhuǎn)念一想，也回?fù)舻?，“爺也變了。以前的爺斷斷不會在街邊狼吞虎咽，不體面！”想起最初那次帶沈越吃烤紅薯，當(dāng)時的沈越極重儀表，連邊走邊吃都不愿意，而是將這guntang物件揣進(jìn)懷里。尋壑不由得看向沈越前胸。

    沈越無所謂擺擺手：“體面能當(dāng)飯吃？做了半輩子楷模，太累了。往后余生，我只想當(dāng)沈越。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鄙蛟綕u漸收住語聲，只因他發(fā)現(xiàn)，尋壑正盯著自己胸口看，沈越忍不住戲謔，“昨兒一晚上還沒看夠，那爺現(xiàn)在就……”說著沈越作勢當(dāng)街解衣。

    “你夠了?。　睂ほ智榧毕罗糇±狭髅?，不料用力過猛，沈越被這么一推，手中紅薯滾落地上。

    尋壑大驚，沈越卻徑自撿起紅薯，捻掉上面沾灰的果rou，又咬一口，笑道：“大菌吃小菌。嘿嘿，那幾年行軍，有次我被敵人圍困，彈盡糧絕，我跟士兵們連樹皮都生剝下來吃了，只為續(xù)命。后來，順利突圍破敵。躺在敵人血泊里，那時候我想的，無關(guān)輸贏，不是封官，我腦中僅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著真好，嘻嘻?！?/br>
    沈越皮rou笑著，可尋壑卻分明覺得沈越這話噙著淚，正想著出言安慰，沈越卻說：“對了，引章的喜事你知道沒？”

    “啊？什么喜事？”

    “忙著都忘了和你說，引章即將為人母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