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禮，快免禮?！被实鄣拇笱劬ξ⒉[，留意到小女孩兒眉間那點朱砂，只覺得這一點艷麗，與她的小臉兒十分相宜。這要是黑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轉(zhuǎn)身喚隨行的小侍衛(wèi)，接過特地帶來的一冊《幼學(xué)》古籍，“一點兒心意，請孟小姐笑納?！?/br>
    林漪早已得了雙親和祖母的提點，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禮道謝。

    “好乖啊，又聰明?！被实弁蛎嫌^潮。

    孟觀潮就笑，“到水榭坐坐？”

    “好啊！”皇帝立時點頭，轉(zhuǎn)身就對林漪道，“可識字讀書了？”

    林漪照實答道：“在習字了?！?/br>
    皇帝問道：“臨的誰的帖子？”說著話，不自覺地與林漪走到前面去了。

    林漪不知他身份過于尊貴，這做派已成習，便飛快地望向母親。

    徐幼微對女兒笑著頷首，微聲說“去吧”。隨后，因為這份難得的伶俐，與觀潮相視一笑。

    林漪得了允許，放下心來，走在離皇帝三步左右的距離，應(yīng)承著對方的問題。

    孟觀潮與徐幼微落后幾步，說起今日要來的賓客，有哪些是要用心款待的。

    前面的皇帝嘰嘰咕咕地與林漪說話，或是說習字的辛苦、心得，或是推薦名家字帖，說著說著，就沒了人前該有的儀態(tài)，仍是背著小手，走路卻踢踢踏踏起來。

    孟觀潮瞧著蹙了蹙眉，輕咳一聲提醒皇帝。

    皇帝立時收斂，過了片刻，說得神采飛揚，儀態(tài)就又變回了私底下的懶散，靴子底蹭著路面。

    孟觀潮又蹙眉，又輕咳一聲。

    情形與上次大同小異。

    孟觀潮快步上前，拎起皇帝的衣領(lǐng)，讓對方身形懸空又放下：“怎么回事？好好兒走路?！?/br>
    皇帝不以為意，扭頭哈哈地笑，“就猜四叔要忍不住了?！?/br>
    孟觀潮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胖臉兒，“林漪在跟前兒呢，你讓她學(xué)點兒好成不成？”

    “嗯！”皇帝轉(zhuǎn)頭對林漪說，“我跟四叔開玩笑呢。”

    到此刻，林漪只當皇帝是父親通家之好的子嗣，只覺這一幕有趣，綻出甜美的笑靨。

    徐幼微則是滿心驚訝。知道是君臣亦是師徒的一大一小情分非比尋常，可親昵隨意到了這地步，仍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

    轉(zhuǎn)頭望向小侍衛(wèi)，卻見幾個人或是神色平靜，或是笑微微的。很明顯，早已見慣。

    她轉(zhuǎn)過身形，看著前面的兩個人想著，這樣的情形，與父子有何區(qū)別？

    .

    第32章

    將近巳時, 赴宴的賓客陸續(xù)而至。

    太夫人將徐幼微、林漪帶在身邊, 親自給她們引薦一些親友。

    最先到的，是太夫人娘家人：柳老夫人及其兩個兒媳、三名孫女。

    柳老夫人鬢角已經(jīng)染了霜雪，可是保養(yǎng)得極好, 面容肌膚緊致, 一雙妙目十分有神。

    至于柳家三名閨秀, 在家族中分別行三、行四、行五, 年齡自十六七到十三四, 她們上頭的兩位jiejie, 幾年前便已出嫁。

    正如傳聞，孟觀潮的表姐妹，都是極美的人, 不論多大年歲, 站在一處各有千秋，并平分秋色。

    柳家?guī)讉€人見到徐幼微，俱是笑容和善，起初眼神里有著審視，敘談一陣之后，言行才隨和親切起來。

    她們對觀潮這段姻緣，從來覺得是再糟心不過的事, 當初一再規(guī)勸太夫人，設(shè)法打消他的心思，可是太夫人總是一笑置之，不肯多做解釋。

    柳老夫人實在心疼外孫, 對女兒恨鐵不成鋼，這兩年多，都懶得與母子兩個走動了。

    然而到了如今，外孫媳婦已然大好，觀潮又在這時候認了個女兒，她聽說后就覺得，這外孫簡直沒法兒要，怎么總是想一出是一出？——外孫媳婦才十七歲，為認女兒的事與他鬧可怎么辦？過幾天安生日子就那么難？

    是因此，收到請?zhí)?，便攜家?guī)Э诘貋砹?，想著若是外孫媳婦是勉為其難，她就替女兒給她擺擺輕重、講講道理，總是覺得，女兒和外孫一樣，好些話不是不屑說，便是懶得說。兩個兒媳與她心思相同。

    她們沒想到的是，幼微看向剛認的女兒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是做不得假的疼愛與歡喜，待得帶著孩子給一行人見禮的時候，母女兩個言行間頗有默契、甚是親昵。

    不論是沒心沒肺，還是識大體，能與觀潮和和睦睦的就好。念及此，婆媳三個便都放下心來，只想著日后繼續(xù)好生走動。

    隨后，便是徐家婆媳三個、原家婆媳五個。

    不論如何，徐家不能失了孟觀潮的權(quán)勢，心里再怎樣不是滋味，也要以顧全大局為由規(guī)勸自己，在這樣的場合下，神色如常地現(xiàn)身。

    原家因著觀潮與原沖的交情，比親戚還親厚，這樣的事情，自然要前來捧場。

    而原家與孟家情形完全相反：父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間皆是情分深厚，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值得一提的是苗維家中女眷：苗老夫人和苗夫人談吐之間，有著出自書香門第的一份清高，不會失禮于人，卻也不會刻意逢迎遷就誰。

    徐幼微對著婆媳兩個，想到觀潮說過苗維慣會做費力不討好的事，不由暗暗失笑?？刹还茉鯓樱蹬c吏部尚書掐架歸掐架，還是有些情分的。

    其次便是上十二衛(wèi)各個指揮使、兵部吏部戶部工部及五軍都督府一些官員的女眷。

    ——賓客委實不少。在前世，給太后請安、赴宴時，徐幼微見過大多數(shù)，但也只是見過、識得。

    到午間，內(nèi)宅外院各擺了幾十桌席面。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周旋在賓客之間，幫太夫人和徐幼微應(yīng)承賓客，笑靨如花，仿佛是自己房里有喜事一般，提及四房，總是不乏溢美之詞。

    孟家姐妹五個，則是笑盈盈地幫忙款待各家閨秀。

    看到孟家女眷這般表面上齊心協(xié)力的情形，雖然事情并不算大，卻讓徐幼微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將孟觀潮和孟家放在一起，無法區(qū)別對待。

    放在尋常門第，是理所應(yīng)當；放在孟府，作為局中人，有時難免覺著詭異。

    至于她自己，品出來的是尋常官員對觀潮的敬畏：除了至近的姻親，不論多大年紀，對著她這個明顯一點兒架子也無的人，皆是恭敬甚而謙卑的態(tài)度。

    當然了，看觀潮不順眼的人，孟府沒請，請了人也不肯來。

    對了，師父師母也沒來，只送來了賀禮。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兩位老人家一向不肯赴官宦門庭的宴請，不想一個不留心就惹上是非。

    林漪始終被太夫人帶在身邊。

    熱熱鬧鬧地用過午膳，年長的人打牌、看戲、聽書，年輕年幼的各家少奶奶、閨秀去了后花園，要么賞花釣魚，要么到?jīng)鐾に烤妥缕寤蚴翘接憣W(xué)問。

    徐幼微讓婆婆安心陪著幾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看戲，“我去后花園看看有無疏漏之處，您不用記掛?！?/br>
    太夫人笑著拍拍她的手臂，“也好。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便回房歇息一陣，可別累著?！?/br>
    徐幼微笑著稱是，又用眼神笑容照顧到就近的林漪和幾位夫人，方款步離開。

    錦衣衛(wèi)指揮常洛的夫人趕上來，“夫人，我陪您去吧?！?/br>
    常洛比孟觀潮年長幾歲，但在三年前才成婚，常夫人今年只得十八歲，身量高挑，樣貌秀美。

    徐幼微客套兩句，見對方心誠，便一同去往后園。

    一同坐在青帷小油車上，敘談一陣，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言辭間省去了那些門面功夫。

    “先前我夫君吩咐，讓我得空過來請安，但是公公婆婆要去廟里上香還愿，我便陪著兩位長輩到廟里吃了幾天的素。”常夫人說道，“昨日趕回來的，夫人別見怪?！?/br>
    “怎么會?！毙煊孜⑿Φ?，“先前也沒打聽過，倒是不知道，我們年紀相仿?！逼鋵嵤侵赖模诮裆?，這是初見，只能這樣尋找話題。

    常夫人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則是喜悅，“先前我夫君的婚事，把親人愁的什么似的。后來不知怎的，他看中了我。自定親到成親，也只有半年光景，我讓他擾得頭昏腦漲的。我婆婆總擔心兒子是一時頭腦發(fā)昏，對他說，日后要是和離，我打斷你的腿——有丫鬟偷偷告訴我的?！?/br>
    徐幼微忍俊不禁。

    常夫人笑道：“如今想想，夫君年長一些也好，平日好些事，他都能事先考慮到。”

    徐幼微由衷點頭，“的確是?！?/br>
    “太傅大人，就更不用提了。人們只遠遠看著、品著一些事，便已動容?！背７蛉宋樟宋招煊孜⒌氖?，“在如今，你們已是佳話?！?/br>
    “是么？”徐幼微訝然。

    “真的。從官場到市井，沒有不知情的。甚至于，上香的時候，與主持談及太傅，主持也說，太傅是修善因得善果?！?/br>
    徐幼微睜大眼睛，“出家人怎么有閑情評說這種事？”

    常夫人笑出聲來，“太傅的地位擺在那兒，誰想裝聾作啞都不成。又是好事。”

    好事？在她清醒之前，再壞不過。徐幼微笑，“人們想說的、肯說的，也只是太傅罷了?！?/br>
    “先前好些官家女眷也都這么想，今兒過來見到了你，便改觀了。”常夫人由衷道，“夫人若是不嫌棄我高攀，日后當常來常往?！?/br>
    徐幼微笑說：“你本就是值得一交的人?！贝蠓健⑻拐\的女子，誰能不愿意結(jié)交？更何況，是觀潮友人的枕邊妻。

    “那我日后就少不得登門叨擾了。”

    “再好不過?！?/br>
    說笑間，兩女子在仆婦的陪伴下進到后園，在各處看了看，一路與賓客寒暄著，間或提點下人兩句。

    隨后，常夫人催促徐幼微去歇息，“我留在這兒，幫你留心著，萬一有什么事，便遣了下人知會你?！?/br>
    徐幼微的確已覺得很累，便誠懇道謝，留了李嬤嬤照應(yīng)著常夫人，帶著侍書怡墨回了卿云齋，又差人喚林漪回房歇息片刻。

    .

    外院的情形，大同小異：二老爺、三老爺、孟文暉、孟文濤、孟文麒、孟文麟幾個人始終掛著和煦的笑容，幫孟觀潮款待各路親友官員。

    宴席間，孟觀潮與外祖父柳老爺子、原老爺子、原沖、徐如山、常洛、坐一席，談笑風生間，推杯換盞。

    宴席撤下，男人們選的消遣只有兩樣：看戲、推牌九。

    這兩樣，孟觀潮和原沖都沒興趣，看戲會犯困，推牌九的話，便是他們愿意奉陪，也沒人跟他們賭：兩個人眼力好，會不自覺地記下每張牌的特點，這樣的話，便始終對桌上局面一目了然，除非故意，否則沒個輸。

    起先也沒人知道，是到近幾年，時不時有人纏著兩個人小賭幾把。他們早就沒了興致，索性就交了底，說你要是銀子多了，就分我們一些，不用坐賭桌前磨工夫。

    一來二去的，人們就都知道了。

    于是，今日一如以前，大家由著他們閑坐一隅，執(zhí)杯敘談，自顧自呼朋引伴，找自己的樂子。

    孟觀潮記掛著在后花園的梧桐書齋里的皇帝，跟原沖說了，末了問道：“去看看？”

    原沖頷首，起身往外時道：“在你書齋悶著，也不肯早些回去？”

    “嗯?！泵嫌^潮微笑，“來家里了就是客，總不好惹得他撒潑打滾兒?！?/br>
    原沖失笑。

    皇帝起初習武的時候，有幾次真是跟觀潮打滾兒耍賴。

    先帝聽說了，大手一揮，說只管變著法子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