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時候活著的時候各種不盡人意，我想死后總歸給他們一個體面。”

    “真相，就是死者最大的體面啊?！?/br>
    話音剛落，梁運(yùn)安手機(jī)響了，他低頭看了眼，忙接起來，“方局?！?/br>
    溫延蹲著，仰頭瞧他一眼，將手?jǐn)R在膝蓋上，等他打完電話。

    梁運(yùn)安手機(jī)一收線，眼神微微一沉，看著蹲在地上的溫延說：“全思云開口了，全部交代了。方局讓我們趕緊回去?！?/br>
    =

    審訊室，燈光驟亮，像是太陽光下，將所有的光線都聚在一起，格外刺眼。

    全思云的眼睛一開始閉著，等她適應(yīng)了光線，然后她才緩緩睜開眼睛，好像墓室里一具灰塵撲撲的合棺，“嘎吱”一聲，在某個太陽光照射進(jìn)來的剎那打開了。合棺里，那些塵封多年的過去，好像一張張舊照片，在滿是粉塵的光線里，洋洋灑灑飄散出來。

    “起初是因?yàn)橐粓鲇螒??！彼p描淡寫。

    李靳嶼和葉濛坐在審訊室的單面玻璃外的椅子上，沒一會兒，梁運(yùn)安和溫延匆匆趕回來，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還大喘著粗氣，此起彼伏地上氣不接下氣，“哪了？”

    “剛開始?！崩罱鶐Z儼然像個貴公子，一身襯衫西褲，翹著二郎腿。哪像是來聽審訊的，倒像是來聽?wèi)?，一副京城最有錢的公子哥來給人捧場的樣子。旁邊還有個身材氣質(zhì)都出眾的妞陪著。

    溫延大剌剌抽了張椅子坐下。

    梁運(yùn)安轉(zhuǎn)頭問身旁的記錄員，“方局在哪？”

    記錄員說：“剛送走檢查組的人，馬上就過來?！?/br>
    梁運(yùn)安點(diǎn)頭，里頭審訊員的聲音再度傳來，“什么游戲？”

    下一秒，方正凡踩著破舊的小皮鞋進(jìn)屋，鞋面上都有一道道折痕，溫延瞧著都忍不住皺了皺眉，方局這人是真的不講究，清正廉潔一把好手。

    方正凡的小皮鞋在李靳嶼旁站定，跟他那雙貴公子的尖頭皮鞋成了鮮明的對比，畫面有些慘不忍睹。

    里頭，全思云整張臉都毫無情緒，像一塊冰凍的豬rou，聲音也冷，“一個叫審判者的游戲?！?/br>
    那時候她才六七歲，隔壁搬來個小姑娘，叫李凌白，同她一拍即合，兩家父母也經(jīng)常走動，她倆成了院子里最好的朋友。李凌白算是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主，全思云父母的生意還得靠李家仰仗，但絲毫也不影響倆女孩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全思云無意間聽見自己父母在聊李長津八卦的時候，心里生下一股嫌惡。

    大人都好虛偽啊，當(dāng)面一套，背面一套。

    于是，從那天起，全思云的小心思便全部在觀察一個成年人是否能做到表里如一，很遺憾，可以說，幾乎沒有，李長津算是這些人最表里如一。

    所有人都沉默，審訊員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好像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越長大，越不容易注重細(xì)節(jié)。小孩們期盼著自己像個大人一樣成熟，而大人們永遠(yuǎn)忽略小孩的感受。平時一些不敢在人前展露出來的喜惡，好像在小孩面前就沒那么顧忌。

    “于是，你們開始審判這些大人?！睂徲崋T說。

    “誰讓他們都拿小孩當(dāng)玩偶，當(dāng)著我們的面抽煙喝酒，說些我們聽不懂的黃色笑話，甚至當(dāng)著我們的面給小三調(diào)情，你們都想象不到這些人表面上有多正經(jīng)，他們覺得我們永遠(yuǎn)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其實(shí)那時候什么都懂，我知道誰出軌，我知道誰家偷偷掐電表，誰愛偷看別人洗澡。李凌白家對面有個三十歲離婚男的，長得人模狗樣，彬彬有禮的，我們都以為他是好人。結(jié)果他有露陰癖，每次洗澡都故意開著門，拿生殖器對著小姑娘。所以我剪了一只老鼠的生殖器扔進(jìn)他家里?！?/br>
    “南華小學(xué)的校長，是個猥褻兒童犯，李凌白審判他，往他辦公桌底下藏死老鼠，血淋淋地掏空了老鼠的肚子，被發(fā)現(xiàn)后，李凌白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推到了我身上，后來李凌白搬家轉(zhuǎn)學(xué)。剩下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br>
    審訊員回過神，問她：“為什么不報警？”

    “我說話有人信嗎？后來等我長大了，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我開不了口，我覺得羞辱，我覺得說出來別人會拿異樣的眼光看你，成年人的世界不都這樣嗎，你為什么不報警，你為什么不說出來，說出來就可以了啊，我們又不會嘲笑你，可真的不會嗎？私底下討論的嘴巴都要咧到后腦勺了吧？”

    “所以你們就用老鼠，來代替那些人的審判？”

    全思云突然笑起來，“等我們長大了，不就是有了‘引真’。”

    審訊員忍不住毛孔戰(zhàn)栗，覺得她這個笑容尤其瘆人，同樣的，方正凡也覺得這個笑容讓他非常不舒服。

    梁運(yùn)安有些出神，直到溫延說，“其實(shí)兒童成長中的每句話都要仔細(xì)聽，都有深意的。因?yàn)樾『⒉粫氪笕四菢拥哪軠?zhǔn)確地表達(dá)出一件事的目的，像李凌白和全思云這種早熟型的，其實(shí)不多。她們能表達(dá)，卻沒采用好方式，而那些不能表達(dá)的小孩，他們每句話其實(shí)都在拼勁全力表達(dá)，他們不會直白地說，校長侵犯我，強(qiáng)jian我，這些話，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的，可能只是很普通的一句，校長讓我去她的辦公室。”

    溫延：“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不通，到底是為什么，她突然之間交代了。”

    一旁長久沒說話的李靳嶼，人還是仰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突然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全思云和李凌白審判的第一個人是誰？”

    梁運(yùn)安大腦已經(jīng)囫圇了，卻見昏暗的玻璃房里，這兩個神一樣的男人，互相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好像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是她們自己。”

    梁運(yùn)安：“兩個五六歲小姑娘有什么好審判的？”

    溫延低頭笑了下，對梁運(yùn)安說：“小梁警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欲屠龍，得先成為龍。她們故事的所有起點(diǎn)，我覺得可能得從她們第一次殺人開始說起，或者說，第一次‘殺老鼠’?！?/br>
    “小梁警官?！?/br>
    這邊又是一聲，梁運(yùn)安茫茫然轉(zhuǎn)過頭，李靳嶼補(bǔ)充道，“審判者的‘高潮’在哪你知道嗎？”

    溫延說：“一場舉國矚目的‘被審判’?！?/br>
    梁運(yùn)安：你天天舉國矚目。

    溫延點(diǎn)了點(diǎn)太陽xue說，“讓我想想，怎么形容能讓你好理解一點(diǎn)?！?/br>
    誰料，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方正凡突然插嘴了，“我懂了，全思云當(dāng)年在四合院被冤枉，替李凌白背了黑鍋，還遭到了校長的性侵，她是受虐者，典型的受虐者轉(zhuǎn)為施暴者并不少見，但更多的受虐者還是受虐者，有種癥狀叫斯德哥爾摩癥，受虐者會愛上罪犯，但我覺得全思云并沒有愛上那位校長，她只是愛上被虐的這種感覺，或者說，她可能愛上的是，被人冤枉的這種感覺。這是早期的全思云，后來她父親入獄，母親自殺，全世界上所有的不幸好像都發(fā)生在她身上了，她更把自己帶入了受虐者的這種角色。她那時候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這種受虐，于是她展開了一個計(jì)劃，一百個人自殺，夠轟動了，警方一定會投入大量的警力，她被抓，聚光燈全部在她臉上，送上警車，親戚朋友替她喊冤，學(xué)生們?yōu)樗l(fā)聲，然后李凌白出來替她頂罪，說不上頂罪，其實(shí)是自首，那么她這個受害者形象，塑造的完美無瑕，高潮迭起。一場巨幕戲，到底為什么沒有唱到最后呢？她怎么忽然就愿意交代了?！?/br>
    “她是怕警方再查下去，”溫延說，“而且，我發(fā)現(xiàn)，全思云在李凌白面前，有點(diǎn)弱勢。明白嗎？”他看了眼梁運(yùn)安，梁運(yùn)安被他這么一說，想起來了，全思云跟李凌白說話，很柔弱，好像是被李凌白保護(hù)的感覺。他本來以為是李凌白性格外表的強(qiáng)勢導(dǎo)致兩人出現(xiàn)的強(qiáng)烈反差。

    “其實(shí)不是，是受虐者特有的屬性，他們會在自己報復(fù)對象面前展現(xiàn)出柔弱，脆弱的一面。李凌白被她洗腦洗了那么多年，全思云表現(xiàn)出的任何狀態(tài)都是能完完全全拿捏住李凌白。”

    里面對話還在繼續(xù)，審訊員問：“所以‘引真’是類似審判一樣的組織存在是嗎？不是邪教？”

    “不是?！?/br>
    “那些人在你眼里都是犯過罪？”

    “‘引真’的事情我很少管，或者說，我基本上不太參與，因?yàn)槔盍璋鬃约寒?dāng)這個審判者當(dāng)?shù)貌灰鄻泛??！?/br>
    “所以你們是怎么找到那些人?！?/br>
    “有些主動送上門，有些是李凌白碰見的，比如那個n大女學(xué)生，她會讓人把那個人騙進(jìn)來，至于怎么騙，方法很多，不用我一一交代吧？還有一些——”

    “哪些？”

    “有個軟件，叫洞，里面會有人傾訴一些關(guān)于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李凌白看見了就會叫人聯(lián)系?！?/br>
    聽到這，門外的記錄員，悄悄打開手機(jī)，一頭冷汗地刪掉了這個叫洞的app。

    審訊室內(nèi)外都是一片沉默，這樣的人，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心理缺陷?？墒钦媲閷?shí)感地在現(xiàn)場聽到的時候，梁運(yùn)安覺得荒謬的同時，還是忍不住豎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

    三天后，“啪！”一份文件重重摔在審訊桌上！

    李凌白木然抬起頭，她整個人干枯地像一具僵尸，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要交代了。

    方正凡聲如洪鐘，一字一頓誅在她心上：“這就是你們認(rèn)為他們有罪的人！看見了嗎！那個死在出租屋里的男孩子，他并沒有逃走！他回去救他女朋友了！只不過因?yàn)樗麆輪瘟Ρ?，一只眼睛還被人就打瞎了！后來為了治病，偷偷挪用了開學(xué)的學(xué)費(fèi)！學(xué)校催繳費(fèi)催得要命，他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說，選擇在出租屋吞毒藥！那個n大女學(xué)生，人家品學(xué)兼優(yōu)，你說她虛榮，她省吃儉用給自己買點(diǎn)奢侈品哪里錯了！你們騙她去裸貸，還有，商場吵架，哪對情侶不吵架，女孩子高高興興地打扮出來逛個街，壞了心情還不能發(fā)頓脾氣了？這就是你眼里的罪？李凌白，你是不是拿著放大鏡看別人啊！”

    方正凡第一次氣得話都說不上來，九十八份筆錄，除去目前正在搶救的虞微和那個死的男孩，讓他越看越寒心，“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審判？那老頭是死有余辜，但是這剩下的大多數(shù)人里，他們真有你說的那么罪大惡極嗎？”

    “你就是自己是坨屎，覺得全世界都臭！”

    “哦，還有虞微，我們警方好不容易在天臺上把她勸下來了，你猜怎么著，去醫(yī)院檢查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又看了微博的留言，當(dāng)時在場五名警察，沒一個來不及反應(yīng)，看著她放下手機(jī)特別淡定地站起來，當(dāng)時大家以為她只是去倒水喝，誰知道，走到窗戶邊二話不說往下跳，你他媽訓(xùn)練的這都是特工??！還知道虛晃一槍！你的世界到底有多可怕??！”

    “陳青梅的案子和王興生的案子，你交代一下?！?/br>
    “跟我沒關(guān)系?！彼f。

    “咦，”方正凡說，“你這會不替全思云頂包了？”

    李凌白已經(jīng)分不清了，她完全分不清自己現(xiàn)在在哪，大腦一片空白，也沒人來看她，她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閉上眼踏實(shí)睡覺是什么時候了。

    “我不知道，我好像殺了只老鼠，她讓我把那個老鼠的肚子剖開，從肛門口一寸寸剪進(jìn)去……”

    =

    七月底，方正凡最后一次提審全思云。

    “3月17日那天，李凌白車?yán)锬莻€人是你對吧？”

    “嗯?！?/br>
    “嗯個屁，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br>
    “是你逼王興生自殺的？”

    “是?！?/br>
    “用什么方法？”

    “威脅他很容易，我說，你如果非要與我作對，我會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陳青梅（葉濛的mama）是個什么樣的女人?！?/br>
    所以王興生至死都不敢報警，因?yàn)樗浅Ｖ廊荚剖鞘裁礃拥娜?，他是真的笨，甚至也不敢跟身邊的朋友透露一點(diǎn)消息，只能制造了這么一場詭異的自殺案，來引起警方的關(guān)注。希望警方關(guān)注到‘引真’這個組織。

    其實(shí)這個世界很好啊，哪怕再笨的人，都有自己守護(hù)世界的方式。

    方正凡其實(shí)對王興生有點(diǎn)肅然起敬了，雖然當(dāng)小三很可恥，但是還是為你的勇氣鼓個掌吧。

    “陳青梅呢？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

    “她本身就患有重度抑郁，不管你信不信，我挺欣賞她的，還勸她多活幾年呢。但人家覺得對不起老公孩子，還是自殺了。我唯一就是不該告訴她，自殺儀式，她真以為那本書可以帶她到另一個完美世界。”

    “自殺儀式是真的？”

    “誰知道呢，去了的人也沒回來，沒去的人，又怎么會知道能不能去？”

    “最后一個問題，后悔嗎，全思云？”

    “后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這么做。這樣說是不是比較符合社會核心價值觀一點(diǎn)?！?/br>
    方正凡正襟危坐，“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當(dāng)年你爸爸是真的犯了經(jīng)濟(jì)罪，國家沒有污蔑他，還有你mama是真的自殺，警察也沒有誤判?！?/br>
    “哦，不重要?！?/br>
    方正凡靜靜看著她，腦中閃過：“你跟葉濛真是兩種人。同樣的遭遇，同樣的環(huán)境，人家就能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你怎么就一條蚯蚓似的往底縫里鉆?！?/br>
    是了，她們像是鏡面人生里，截然不同的走向。命運(yùn)給了她們同一種選擇，你看，努努力，還是能活成自己的嘛。犯錯怎么了，犯了錯那就認(rèn)，挨打要立正。命運(yùn)不公，不公那又怎么了，想要那就爭，爭不過那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反正總有人要贏的，為什么一定是你呢？

    就好比一朵玫瑰，它開在爭奇斗艷百花園里是平平無奇，但如果它開在百草叢生的荊棘園里，那是難能可貴。

    玫瑰還是玫瑰。

    =

    而后，梁運(yùn)安和溫延在四合院附近的福利院看小孩嘰嘰喳喳地挖土堆。太陽高高地掛著，襯衫已經(jīng)穿不住了，溫延一身黑t，很吸熱。

    “來這干嘛？”

    溫延懶洋洋地靠著那棵大槐樹，“等?！?/br>
    “等誰啊？”

    溫延拿了片樹葉擋在腦門上，沒搭腔，另只手握著手機(jī)還在跟李靳嶼打電話，開著擴(kuò)音，“弟?！?/br>
    那邊聲音很懶，不太耐煩，“你叫誰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