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脫離了那個時期，能觸動內(nèi)心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少，洶涌的情緒也會像逐漸變細(xì)的河流一樣，最終直至干涸。

    有些人會用最好的東西保養(yǎng)自己，看上去能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幾歲！但是這些人很多都忘記了，有些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實際年齡如何，逃不過有經(jīng)歷的人的一雙眼睛。

    桑弘羊有的時候會羨慕陳嫣，羨慕她能從始至終，絕不改變！

    只有到了他這個程度才能明白，這是怎樣的珍貴和恩賜。他現(xiàn)在倒是想回到從前的樣子，那樣多美好啊——那個時候的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相信一切，也否定一切。靈感如泉涌，精力也無限，就連一些缺點，比如年少氣盛什么的，都顯得可愛。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回望過去，他只能看到陳嫣的影子朝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告訴他，只有她才能始終站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界處，永永遠(yuǎn)遠(yuǎn)、一如從前。

    這樣被桑弘羊所羨慕著的陳嫣，是在兩天后登上不夜的土地的。

    她還在船上的時候就拼命朝港口陸地上揮手了：“我回來了！”

    桑弘羊，還有很多很多對于陳嫣來說非常重要的人都等在櫨山莊園的小港口?？吹疥愭掏耆呛⒆託獾呐e動，桑弘羊一下都忍不住笑了。

    “有的時候看阿嫣，甚至?xí)?dān)憂…擔(dān)憂有一天我們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不像是同輩，倒像是父女了。”桑弘羊也是有感而發(fā)。

    其實桑弘羊并不是顯老的長相，奈何陳嫣太‘得天獨厚’了。

    陳嫣‘噔噔噔’下了船，過浮橋的時候甚至不讓人扶，拎起裙子，居然給跑過去了！浮橋浮浮沉沉上下動著，還有點兒搖晃！這一幕看的旁人心驚膽顫！然而陳嫣自己卻是回頭笑了起來：“我說我贏吧！”

    后面卻是個穿著和她同款襦裙的大頭娃娃…嗯，是陳如意小朋友。沒辦法啊，小孩子的比例就是這樣，會顯得頭特別大！陳如意小朋友長得再可愛、基因再得天獨厚也沒辦法避免這一點。

    最多就是一個好看一些的大頭娃娃而已。

    陳嫣是在和陳如意小朋友比賽，看看誰先踏上大漢的土地！

    陳如意小朋友腿短，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

    陳如意小朋友和她媽一樣，也是拎起裙子‘噔噔噔’，和她mama不一樣的是，她說話沒有她mama的力量，同事也因為是個孩子，更讓人擔(dān)心！所以她在前面跑著，大家不只是擔(dān)心地看著，而是實際行動追著她，生怕她摔倒了。

    到了浮橋，身后的人卻是不敢追了…這么多人追著上浮橋，說不定本來穩(wěn)當(dāng)?shù)?，也因為浮橋的搖晃摔倒了！這個時候摔倒倒不可怕了，怕的是掉進(jìn)水里去！

    就算有人隨時能撈人，這冷水濕透了衣服，是好玩兒的？

    小孩子抵抗力可是很差的！

    “母親大人！”tat…小朋友簡直哭嘰嘰！說好的父母會讓著孩子呢！

    然而陳嫣表示，誰還不是個寶寶啦！

    桑弘羊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現(xiàn)在他確認(rèn)了，陳嫣不止沒有變化，甚至還有越活越回去的趨勢。感覺上，陳嫣從小就很懂事、懂得很多了，并沒有小孩子的調(diào)皮。但現(xiàn)在看來，像是要補全童年的缺失一樣。

    長時間的不見，本來應(yīng)該有些若有若無的隔閡才對…這些隔閡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交情最好的朋友，也只能靠重逢之后的時間慢慢消去這一層隔閡。但是，看到陳嫣，在一種哭笑不得里，什么隔閡都沒有了。

    就好像橫亙在兩人之間，這么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不存在一樣。

    “你現(xiàn)在好像孩子一般…這可怎么得了啊…”桑弘羊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陳嫣，下意識地道。說完之后才覺得這話有些不對，之前還擔(dān)憂兩人看上去不像同輩，而像父女。

    現(xiàn)在這話說出來，豈不是完全坐實了？

    “怎么不得了了？”陳嫣理所當(dāng)然地道：“誰說大人就不能像孩子一樣？”

    陳嫣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這是我的福氣，是我天大的福氣！世上不是哪一個人都能這樣的——當(dāng)孩子多好，快活著呢！只是人生在世，沒幾個人能一直做孩子！因為世事如此，逼著長大成人！”

    “你說說看，我是不是極有福氣的？”

    陳嫣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如桑弘羊上次看到時一樣，仿佛是一叢永遠(yuǎn)不會干涸，淙淙流過的小河。

    鮮紅色的裙擺，各種各樣彩色的絲絳，上襦也很粉嫩…再看看發(fā)髻，竟然是她十三四歲時就極愛梳的單螺髻。頭發(fā)完全結(jié)余頭頂，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普通女子梳高發(fā)髻，會注意將碎發(fā)全都抿起來，但陳嫣不這樣做。

    所以在露出光潔的額頭之余，可以看到細(xì)碎的散發(fā)隨意散落，有點兒毛茸茸的。

    這就是現(xiàn)在的陳嫣，恍惚間全是十三四歲時的樣子。

    桑弘羊替她把吹到臉上的一縷碎發(fā)給捋到了耳后，輕聲道：“是…天下誰能有福氣過你呢！”

    這也是他的希望…天底下，她最有福氣，比所有人都有福氣！

    第380章 終南（6）

    “說吧！”

    陳嫣回到櫨山莊園時精神尚好, 因為早就習(xí)慣了海上旅行，所以有一條自己的調(diào)節(jié)方法——不像一開始海上旅行，每次舟車勞頓, 重新踏上陸地，都得好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

    回到莊園，擦擦臉、擦擦手, 沒有休息，也沒有和老朋友談?wù)勑? 直接在院中對桑弘羊開門見山。

    她沒有仔細(xì)說明自己想知道什么，但只是‘說吧’兩個字，她認(rèn)為也足夠桑弘羊知道她想問什么了。

    桑弘羊好一會兒不說話，不是因為不知道陳嫣想要問什么, 而是…旁邊的陳如意小朋友。陳如意小朋友睜著大大的眼睛, 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東西。雖然桑弘羊沒什么和孩子相處的經(jīng)歷，也覺得這不太對的樣子。

    他們現(xiàn)在要談的是一些讓人頭禿的麻煩事兒, 這些讓孩子聽？不是不可以，反正也不是什么外人，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樣子。

    陳嫣并不知道桑弘羊的猶豫是為了什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看到陳如意小朋友才恍然大悟, 笑著道：“別管她, 讓她聽吧…多聽聽這些也有好處?！?/br>
    “這么小的孩子…”桑弘羊下意識道。

    陳嫣卻搖了搖頭：“你們這些成人總是容易錯看孩子, 覺得孩子還小, 什么都不懂…其實小孩子什么都懂！只要你肯花時間、花心思和他們相處交流, 小孩子就會越來越聰明?！?/br>
    “別看如意年紀(jì)小，我卻是不把她當(dāng)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的…我把她當(dāng)成是與我一般無二的成人?！?/br>
    說到這里，陳嫣停了一下，然后又笑道：“若說小孩子該不該知道這些，我只能說，知道的多些，總是沒壞處。”

    對于現(xiàn)代社會中的孩子，人們總有不同的教育理念。有的人覺得應(yīng)該盡可能地啟發(fā)小孩子的思維，除非是某些確實不該小孩子過早接觸的東西，其他的一律應(yīng)該向他們敞開大門。

    有的人則覺得，開發(fā)智力可以，卻不能強調(diào)過于繁重的學(xué)習(xí)。保護(hù)小孩子的童年，讓他們輕松快樂…這會成為未來幾十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珍貴寶藏！而且這樣對小孩子的人格、性格培養(yǎng)也更有好處。

    陳嫣不知道哪一種更好，但她對自家小朋友的教導(dǎo)得參考這個時代的實際情況。這個時代女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現(xiàn)代社會是不一樣的，這意味著如意想要更多的選擇與可能性，就要盡可能地讓她知道更多。

    就算她自己很多時候都不知道知道這些有什么用…會有用的，人只有在成長起來以后才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了解到的東西終究會成為自己的財富，為自己提供更多、更大的可能性。

    桑弘羊本來就不介意小朋友在場，只不過覺得有點兒不適應(yīng)而已。既然陳嫣都這么說了，他也就不糾結(jié)于此，轉(zhuǎn)而說起了正事。

    “長安那邊的消息很多，我已提前整理了，你先看看吧?！鄙：胙蛞彩窃缬袦?zhǔn)備，從袖中抽出幾張紙給陳嫣。

    這些紙上記錄的都是近一年以來長安方面的最新變化，用比較簡略的方式做了一個說明。之所以讓陳嫣看這些事實上已經(jīng)過時了的消息，是想讓她對事情發(fā)展到最新局面，有一個脈絡(luò)上的了解。

    陳嫣的閱讀速度是很快的，但這一次卻看的很慢，因為很多東西都需要細(xì)致的思考——她得考慮清楚表面上平平無奇的幾個字，背后所蘊含的巨大力量！這些來自長安的消息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這是這個國家的實際掌控者們制定的種種內(nèi)容。

    同樣的內(nèi)容，不同的人說出來也意味著截然不同的力量。

    要是劉徹在奏章上批兩個字，表示肯定或否定的意思，其中的影響是什么？只要想想就能只到了。

    這是能夠深刻地影響這個國家，影響這個國家的人民的！

    陳嫣看的很慢，桑弘羊也不著急，就站在一旁，看著陳如意小朋友在院子里跑來跑去。這是從船上抱下來的小貓，是專門給陳如意小朋友養(yǎng)的…陳嫣過去聽人說，養(yǎng)寵物可以鍛煉孩子的耐心、責(zé)任心，還有利于健全孩子的人格…好像是和同理心之類的東西有關(guān)系。

    反正她自己也養(yǎng)貓，在半年前，她養(yǎng)的母貓生小貓了，選了一個性格最乖巧、顏值最高的，交給了小朋友。

    “小貓還很小，是非常非常脆弱的，你既然決定要養(yǎng)它，就得好好對它負(fù)責(zé)。就像娘養(yǎng)你一樣，如果養(yǎng)不好你，就是娘的責(zé)任…你能保證好好照顧它嗎？”

    當(dāng)時的小朋友可認(rèn)真了，好好地保證了一通！

    陳嫣覺得養(yǎng)個小寵物確實挺有用的，陳如意小朋友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再是什么責(zé)任都沒有的小朋友了…自理能力強了很多，也更能從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過去在這一點上她是很缺乏的。

    小朋友追著貓玩兒能有什么意思？但桑弘羊就是注視了很久…如果讓財務(wù)司的下屬知道了，恐怕會驚的眼珠子都掉下來！

    這、這還是他們那個整天工作，沒有價值的事情一概不會分一絲一毫注意力的司長嗎？要知道，按照他的定義，小孩子瞎玩兒，這絕對是毫無意義的??！至于旁觀，更是無意義中的無意義。

    桑弘羊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過去沒有看過這么小的陳嫣，兩人相識已經(jīng)很早，但他有的時候還是會覺得不夠早?，F(xiàn)在看到陳如意小朋友，算是彌補了一點點遺憾。另外，他也會有一種詭異的自豪感。

    陳如意小朋友被教養(yǎng)的很好，這種很好并不是高門大戶里的女郎，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姿態(tài)無一處不妥的好，而是另一種——相比起那些女郎，她要活潑的多，但并不是沒有規(guī)矩的。

    只能說，相比起那些用規(guī)矩束縛住自己，以至于呆板僵硬的人，她更像是記住了‘禮’的原則，所以才是這個樣子。

    她和小貓玩的時候也很好，桑弘羊注意到她很在意小貓的感覺，并不像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子一樣，根本不會想到這些小東西的感受，往往是生拉硬拽一番。

    桑弘羊并不在意貍貓、獵犬、斗雞、彩雀這些算是寵物玩意兒的小動物，別說小孩子不知輕重弄傷了，就是成年人，什么都知道的人，一時生氣，抽抽打打一頓，把小東西弄死了，也沒什么。

    說到底，只是畜生而已…后世還有動物保護(hù)主義，這個時候可沒有！

    桑弘羊在意的是這樣的小朋友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特質(zhì)。

    “你將如意教導(dǎo)的很好…”語氣中很有感慨…感覺上陳嫣還是個孩子呢，實在很難想到她能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將孩子教的這么好。

    陳嫣‘唔’了一聲，還在認(rèn)真看著白紙上的文字，但這個時候已經(jīng)快看完了。分心道：“教的很好？…嗯嗯嗯…不知道呢，我只是覺得如意如今是很好的孩子，但我教的好不好，我是不知道的。我過去并沒有做過母親，這是第一次，也沒有什么可對比的?！?/br>
    說話間，閱讀已經(jīng)完成了，陳嫣將手上的白紙折了折，依舊捏在手上，然后朝桑弘羊揮了揮，發(fā)出‘刺啦’的聲音。

    “真是沒想到，長安那邊許多rou食者，就得出了這么些主意！”

    說好的政治精英的呢！

    不怪陳嫣一臉的無話可說，這幾年花錢多是真的，國庫支撐不住也是真的！朝廷之中，從劉徹到下面的大臣，都算計著錢財?？梢哉f，現(xiàn)在的大漢，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財務(wù)問題，最核心的矛盾就是無限的開支與有限的金錢之間的矛盾。

    過去最容易出頭的，有衛(wèi)青這樣能和匈奴打仗的，有公孫弘這樣能把控住朝堂上守舊黨們的，有張湯這樣好用的酷吏…這些從某種程度上都說明了劉徹將目光集中在了哪些方面。

    而如今，最容易出頭的恐怕要換一換了——在對付匈奴建立起優(yōu)勢，朝堂盡在掌控之中的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庶務(wù)上有專長的人才非常容易得到重用！

    最新的例子，東郭咸陽、孔僅這兩個當(dāng)紅炸子雞，之前在官場上名聲不顯。就是因為有經(jīng)濟(jì)庶務(wù)上的才能，被推薦上去之后，立刻受到重用！劉徹得到這兩個人，連續(xù)數(shù)日單獨召見問策！

    這等重視，可見一斑。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精英們，在解決財務(wù)問題的時候卻像是智障一樣。雖然偶爾也有閃光點，但總體來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之前陳嫣覺得恐怕會坑死人的賣官，依舊在做！還是那句話，賣官不是問題，反正現(xiàn)在的祖上當(dāng)官，于是自己也當(dāng)官，這種當(dāng)官的方法也不見得比買官更高貴。但是擴(kuò)大公務(wù)員規(guī)模，而且還是短時間內(nèi)擴(kuò)大很多，這就有問題了！

    人浮于事，還有很快就要激增的人事開支，全都會讓國家喘不過氣來！

    “賣官！賣官！賣的上癮了，好像不要成本一樣！”陳嫣對此深惡痛絕。

    桑弘羊籠著袖子，相對冷靜很多，道：“可不就是不要成本么…找錢的人只要找到錢就是了，辦好了此事便能在朝堂上露臉。至于說未來的開支，那又不是他們的事兒。再者說了，眼下這關(guān)都難過，哪還能管以后?！?/br>
    其實桑弘羊?qū)Υ艘矝]什么好話，他是財務(wù)司的主事人，平常過的賬務(wù)里，集團(tuán)的人事成本就是非常大、非常繁雜的一塊兒！在這一塊兒得非常小心，隨隨便便多安排一個什么，帶來的開支都不會??！

    他很清楚這樣擴(kuò)大雇員規(guī)模，而又沒有增加什么產(chǎn)業(yè)，這意味著什么。

    賣官且不說了，消息里提及的‘皮幣’又讓陳嫣覺得牙疼…之前她還在想呢，白鹿幣這個‘天才一樣的主意’會是什么時候出來。呵呵，虧她還以為財政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不至于這么早就冒出這種事。

    現(xiàn)在她可以看到了，就在兩月前，白鹿幣被弄了出來。

    而且不出所料地，市場根本不接受這玩意兒。最后弄的沒辦法了，劉徹只能用這個痛宰諸侯王們。奉獻(xiàn)玉璧的諸侯王都得從他這里買個四十萬的白鹿幣用來給玉璧做包裝，然后這些白鹿幣又回到了劉徹的手上。

    只是諸侯王終究是很有限的，一個人痛宰的再多，總共的錢數(shù)對于國家級的開銷也顯得杯水車薪起來。所以說，白鹿幣這么個玩意兒，除了因為它的荒謬，在史書上顯得格外有存在感一點兒，其他真沒什么用。

    這里的‘沒什么用’反而讓陳嫣松了口氣…沒什么用，一方面是說沒有籌集到足夠多的錢財。另一方面也是說明，其實對普通人的生活影響不大。

    也對，價值四十萬的‘貨幣’，從幣值上看，也沒有禍害普通人的機會。

    這個時候四十萬可能是一個很不錯的家庭，所有財產(chǎn)的總和。這就好比在后世，國家發(fā)行了一批面值達(dá)到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貨幣。就算大家不去懷疑這個錢的信用，一般的人也會受害。

    大家哪有那個家底使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