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孫兒去問他，當(dāng)年作為邊關(guān)藩王，他怎會交了兵權(quán)入京。”

    老祖宗嘆了一口氣，說，“這個啊，可是舊事了，我記得是你祖父和你爹相繼戰(zhàn)死沙場后，溫仲德千里單騎去了廡州一趟，這小溫子膽子真不小啊，那時候的晉王多年輕，手握雄兵，盤踞一方，與朝中分庭抗禮，可小溫子就是去了，不止去了，還說服了晉王與他一同拱立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br>
    老祖宗說著，拉起紀(jì)知遙坐在旁邊，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蒼老的臉上露出些笑容，“那會兒，他們跟你一樣年輕呢。”

    “聽著是段烽火往事?！奔o(jì)知遙抱著老祖母靠在自己肩上，“那奶奶，后來晉親王怎么會交出了兵權(quán)呢？”

    “新帝登基，孤立無援，朝中一大半的人都是溫仲德的，他怕啊，所以那幾年他跟晉親王走得很近，常留晉親王在宮中用膳說話，那時候的晉親王可謂天恩至盛，也就信了陛下推薦的人，這一不留神，就被架空了，回過味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無兵無權(quán)的親王嘍?！?/br>
    “陛下……未起殺心？”

    “小溫子救了他一命，把他保下來了。那時候他們是怎么說來的，唉，祖母年紀(jì)大了，記不太清了，好像是說，當(dāng)年是他溫仲德把親王請進(jìn)京的，自當(dāng)要保全他。但小呂子不這么想，他覺得從一開始，小溫子跟皇帝就在做這個打算，明面上是拉攏他，背地里啊，提防著他手中的大軍呢?！?/br>
    老祖母又摸了摸紀(jì)知遙的臉，問道“阿遙啊，你忽然問祖母這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紀(jì)知遙問道，“奶奶，你說，如今我的風(fēng)頭，與當(dāng)年的晉親王可是相似？”

    “紀(jì)家三代為將，你父親和你爺爺都是死在沙場上的名將，滿門忠烈，但直到你這兒，才算是門楣榮光，陛下對你器重，你要感恩，但也要記著，你是臣子。做臣子不容易啊，阿遙，你該找個媳婦兒了，不說幫你多少，但在你煩心的時候，能有個說話的地方?！?/br>
    紀(jì)知遙聽著一笑“奶奶，你怎么又來了？”

    “你不要以為奶奶老糊涂了，我聽府上的丫頭說，溫家那姑娘，很喜歡你呀？”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喜歡我了?！?/br>
    “不知道珍惜，得一個待你好的人多不容易呀，你以前就是不聽話，好好的大家閨秀你看不上，非得跟個風(fēng)塵女子攪和在一起，人家好姑娘看開了，反過來不要你了吧？”

    “我知道錯了，奶奶，您別罵了，當(dāng)心氣壞了身子?！?/br>
    “你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不說你誰說你？”

    “孫兒知道?！?/br>
    “知道就趕緊娶上一房媳婦兒，奶奶還想抱抱曾孫呢?！?/br>
    老祖宗幾句話后便有些乏了，靠在紀(jì)知遙的肩頭，輕輕地打起了呼。

    祖孫兩坐在滿堂余暉中，紀(jì)知遙握著老祖母有些干瘦但很溫暖的手，這雙手執(zhí)過毛筆教他寫字，提過藤條逼他練功，還在自己病時焦急地?fù)徇^自己的額頭。

    后來得知父親死在戰(zhàn)場上時，她哭了整整一個月，眼睛哭瞎了，再也提不動藤條，可紀(jì)知遙也長大懂事了。

    稚嫩的孩童一夜之間成熟，不再頑劣，殺敵無數(shù)，自此成名，威名赫赫地班師回京，加爵封侯，安陵君。

    這是他的父輩和祖父輩都未得到過的榮耀，他自當(dāng)意氣風(fēng)發(fā)，光芒萬丈。

    可此刻的紀(jì)知遙很害怕，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測，老祖母該怎么辦？

    這位命運(yùn)多舛的老祖宗，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兒子，難道還要讓她再送走孫輩？

    他抱起身形佝僂瘦小的老祖母，將她送到臥榻上放好，又給她仔細(xì)地蓋好了薄被，安靜地看了老人家一會兒，才提袍出府。

    進(jìn)宮。

    出宮。

    拜別祖母。

    回到軍中。

    十一月三號，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沖走了炎夏尾巴的燥熱，打落了滿地金色杏葉，澆滅了最后一朵蓮花。

    皇后纏綿病榻，病入膏肓，群臣憂心，后宮不寧，勸陛下將太子接回京中，以全皇后思子之情。

    此事在民間傳開，百姓祈福，盼著這位美麗的皇后娘娘能早些好起來。

    風(fēng)聲傳得很快，自京城傳到大襄各個角落，并沒有花費(fèi)太長時間。

    但這種天家之事，大家除了口頭上說說聊聊，也不敢往深了細(xì)究，誰都知道，天子家事，茲事體大。

    風(fēng)吹過了金色葉群，遙遙地向遠(yuǎn)方起波瀾，農(nóng)家炊煙裊裊升起，家家富足，戶戶安好，雖非京城，但普通城郡里也是一派歲月靜好的太平景象。

    只有那么幾戶人家，開始了輾轉(zhuǎn)難眠，在深夜里望著東方，望著京城的方向，細(xì)數(shù)歲月，暗算變演。

    群星眨眼，他們等著某一個露水輕凝的清晨，會有一匹俊馬急馳而來，踏碎星光，沖破薄霧，帶著那位舊友的呼喚，告訴他們，該給這么多年一路貶謫的委屈，做個告別了。

    那匹俊馬來了，在一個美麗靜謐的早晨，踩在昨夜雨水積成的小洼上，濺開了水珠，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但俊馬上的人，不是背著信筒，而且背著長刀。

    ……

    陛下宣旨，召靖遠(yuǎn)侯進(jìn)宮。

    溫仲德?lián)哿藫凵砩系尿?，依舊搓搓手，撇著八字步，走進(jìn)宮中。

    同日，城外大軍至。

    宮中。

    太平殿里的文宗帝一身常服，閑聽雨聲，輕翻書頁，桌幾上的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靖遠(yuǎn)侯站在殿外，整整一個時辰。

    濺飛而起的雨霧打濕了他的袍角，他面色不改，昂首而立，守門的太監(jiān)躬首低眼，大氣也不敢出。

    忽聽得一聲貍貓叫，文宗帝似是從書中回過神來，陡然記起靖遠(yuǎn)侯還等在殿外，便說道“叫靖遠(yuǎn)侯久等了，讓他進(jìn)來吧?！?/br>
    太監(jiān)傳話，溫仲德邁開有些發(fā)麻的腿腳，走進(jìn)殿中，叩首行禮。

    “何需如此大禮，仲德，過來坐吧?！蔽淖诘鄯畔麻e書，笑容可掬地看著靖遠(yuǎn)侯，又給他斟了杯茶。

    他一邊斟著茶水一邊說“這茶呢，是比不上你侯府的了，你將就著用，聽說今年一點(diǎn)好茶，全送去了你靖遠(yuǎn)侯府，孤也貪得緊啊。”

    靖遠(yuǎn)侯笑瞇瞇地說“陛下言重了，陛下所賜，皆是天恩，這茶，自然也是世間最好的茶?！?/br>
    文宗帝笑了下，抬杯聞了聞茶香“你是不是在等孤低頭，將太子接回來？”

    靖遠(yuǎn)侯笑答“陛下心意，老臣不敢妄自揣測?！?/br>
    “其實(shí)此事說來，你是該向孤上奏進(jìn)言才對，因?yàn)楣掠浀?，?dāng)初是你把太子送走的，如今臣子們卻問孤何時將太子接回來，實(shí)為不該啊?！?/br>
    “老臣老了，不在朝中多年，哪還有什么臣子愿聽老臣一言，不給陛下添憂？”

    “嗯，說得好，仲德啊，你始終是最明白孤心意的，所以你說，孤要不要接太子回來？”

    “陛下說接，那咱就接，陛下覺得此刻太子不適合回京，那咱就不接?！?/br>
    “所以孤說什么，就是什么，對吧？”

    “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如此?！?/br>
    “那孤若說，不接呢？”

    “陛下英明。”

    文宗帝深看了靖遠(yuǎn)侯一眼，放下茶盞道，“仲德，孤記得你以前有許多朋友，朝中舊臣三分有二是你的人，好多年沒見他們了，他們還好么？”

    “承陛下隆恩，他們得以安度晚年?！?/br>
    “安度晚年?！蔽淖诘壑貜?fù)了遍這四個字，雙手交疊地握在身前，忽然笑道“仲德啊，晚年不是那么好安度的?！?/br>
    “舊臣已老，不再適合為陛下分憂了?！?/br>
    “這話不對，舊臣有舊臣的經(jīng)驗(yàn)，他們才是孤的得力臣子呢。”

    不等靖遠(yuǎn)侯說話，文宗帝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給他盤點(diǎn)——

    “陳文，原朝中營造司尚書，孤這太平殿來還有御書房當(dāng)年大修，還是他一手主持的呢，孤住得舒坦，喜歡，現(xiàn)如今在他許州任一方縣丞。”

    “孫定時，原朝中戶部侍郎，是個長袖善舞的，孤要用錢了，只管跟他開口，他總是有，比藍(lán)綣強(qiáng)多了。現(xiàn)在登州養(yǎng)老，住在一個叫閑水山莊的地方，聽說與那里的諸多名流都有往來，門庭若市啊?！?/br>
    “李令關(guān)，原是朝中有名的學(xué)士，如今也不在朝中了，在瑭州開辦了一個學(xué)堂，廣招賢門弟子，那學(xué)堂辦有得模有樣的，不比仕院差，年年春闈，不少拔尖的學(xué)子都是出自他那處，是個風(fēng)流大家?！?/br>
    “鄭闖，這人了不得啊，這人當(dāng)年有心報國但過于耿直故不得志，幸好有仲德你慧眼識才，提拔他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后來又做到大理寺卿，對大襄律令頗有研究，那么厚幾大本襄律呢，他倒背如流，秉公執(zhí)法，斷案無數(shù)，素有襄朝包公之美名，在百姓中威望極高，如今嘛，他好像是待在華州，編撰律典，查漏補(bǔ)缺?！?/br>
    文宗帝拿了幾本書擺在桌上，手指敲了敲，示意靖遠(yuǎn)侯看，“嗯，這兒呢，你看這幾本書就是他寫的，寫得好啊，襄律里諸多不合情理之處，他一針見血地點(diǎn)了出來，并提了改進(jìn)之法，此等人才若放在朝中，我大襄何愁乾坤不得朗朗，天地不得清明？”

    第117章

    靖遠(yuǎn)侯接過書, 翻了兩下, 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jìn)去。

    文宗帝每說一個名字, 溫仲德的心便沉一分。

    可他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文宗帝也未必將所有的名字都念完。

    文宗帝依舊笑容可掬地看著靖遠(yuǎn)侯, 往前稍稍探了下身子，問“你說, 這么多人才，孤將他們放在外邊兒，是不是大才小用, 浪費(fèi)了？”

    靖遠(yuǎn)侯合上書，放回桌上, 抬首迎上文宗帝的眼睛“他們老了, 已不再能為陛下分擔(dān)朝務(wù)，如今在各處頤養(yǎng)天年，閑暇之際仍發(fā)揮余熱，已是他們能為陛下做出的最大貢獻(xiàn)?！?/br>
    “你剛才還說，孤是天子，孤說什么, 就是什么，怎么轉(zhuǎn)頭就把話咽回去了呢？”文宗帝笑問。

    “老臣這把老骨頭，愿聽陛下差遣?！?/br>
    “哈哈哈，仲德，你這個人啊?！蔽淖诘鄞笮Α?/br>
    “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愛說實(shí)話, 這幾個當(dāng)年都是你的舊屬，孤調(diào)他們回京，他們可能不聽，但你若發(fā)話，他們必是愿意肝腦涂地的。你說你愿聽孤差遣，孤不過叫你把他們調(diào)回來，怎么又不愿呢？”

    靖遠(yuǎn)侯拱手“陛下抬愛老臣了，天下之人，無論官民，皆是聽令于陛下，豈會聽老臣一派胡言？”

    “當(dāng)年你攜群臣死諫，逼孤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br>
    “陛下記錯了，老臣從未逼過陛下?！?/br>
    “是么？那太子是孤自己要送走的？”

    “太子命中孤煞，沖撞陛下，本就不該宮中長往，一切是為了陛下好?！?/br>
    “沖撞了孤，無論是不是孤的兒子，他都該死！”

    “臣不愿陛下，擔(dān)上弒子之名?！?/br>
    “哦，這般講來，你還是為孤好，孤當(dāng)感動啊，是吧，溫仲德？”

    “臣不敢?！?/br>
    “這事兒過了有個十……十幾年了？”

    “回陛下，十五年?！?/br>
    “嗯，十五年了，太子今年二十二，孤在他這般年紀(jì)的時候，已經(jīng)在暗中準(zhǔn)備皇位之事了，說來，得多謝你啊，當(dāng)年若沒有你，孤這個七皇子，哪里摸得著龍椅，上頭還有六個哥哥呢，仲德，你是不是想再扶一個皇帝上來？”

    “臣不敢！”溫仲德起身，拱手謝罪。

    “誒，坐下坐下。”文宗帝虛虛地抬了下手，讓溫仲德坐回椅中，“不過是閑聊，別這么緊張，總是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