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他開不了口,實(shí)在無法親口對林妧說出那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其實(shí)沒有太多彎彎拐拐的苦衷或陰謀,他只是不想看見林妧與陸銀戈對自己露出失望或恐懼的眼神。 自從進(jìn)入孤兒院,他就成了親情和友情的絕緣體。院里的孩子們?nèi)巳俗晕?,所有人都時時刻刻處在無法逃離的恐慌里,加上他又是極為靦腆內(nèi)向的性格,身邊幾乎沒什么親近的朋友。直到遇見他們,明川才久違地體會到了被關(guān)心和守護(hù)的感覺,也才終于能暫時拋卻滿心愁郁,像所有正常長大的孩子那樣,露出羞怯卻愉悅的笑。 三人一起度過的日子不過幾天,可對明川來說,卻是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記憶,而他們兩個在他眼里,也是無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短短幾年之內(nèi),他由任人宰割的瘦弱男孩成長為凌駕于所有怪物之上的暴君,一切都變得太多太多,只有林妧與陸銀戈還和從前一樣。 一旦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伙伴變成如此殘忍的模樣,他們一定會打從心底里感到失望吧。 明川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們歸來,可當(dāng)真正與林妧對視的時候,當(dāng)陸銀戈問出“你是明川還是影子”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早就面目全非——暴虐、冷酷又猙獰。 他害怕用這副卑劣的樣子見到他們。 因此少年小心翼翼藏好身份,哪怕會被當(dāng)做影子、毫不留情地一刀斃命。對于他來說,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唯一珍視的人對自己露出嫌棄眼神。 嗓子里發(fā)出小獸般細(xì)弱的嗚咽,明川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腦海里似乎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卻又好像什么也說不出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吃力開口告訴她:“不要……不要看我,求求你?!?/br> 陸銀戈安靜走上前,手足無措地與林妧對視一眼。 他嘴笨又直腸子,此時此刻不曉得該說什么話來安慰,只能笨拙地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少年蓬松的黑發(fā)。 林妧大概猜出明川的所思所想,無聲嘆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比之前更加輕柔:“如果實(shí)在難受,就哭出來吧。” “我、我每天都在對燈神許愿,希望能再見到你們,一遍又一遍,從來沒有停過?!被蛟S是被這句話戳中了神經(jīng),少年終于啜泣著低低出聲,語氣里沒有埋怨或憤恨的情緒,滿滿全是委屈,“可你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哪怕短短的一秒鐘也沒有。為什么、為什么不來見我呢?”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對不起?!?/br> 他終于愿意開口說話,林妧緊繃的意識松了一些,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但請你相信,我們的出發(fā)點(diǎn)是為了幫助你??傆幸惶欤液完戙y戈會帶你逃離這里?!?/br> 明川深深吸了口氣,眼淚依舊啪嗒啪嗒往下落。少年的臉頰被紅暈全部覆蓋,被血絲覆蓋的瞳孔氤氳著柔和水光,他的聲音仿佛也被眼淚潤濕,顯得軟綿綿的:“你為什么……會知道是我?” “我不是說過嗎?只要是明川你,不管變成什么樣子,哪怕是成為兇殘的野獸,我們都會認(rèn)出你,然后把你從詛咒里救出來。更何況——” 林妧輕輕笑了笑,擦掉明川臉上滾落的淚滴,語氣輕柔得像一片紛揚(yáng)落下的雪花:“你和從前相比并沒有改變啊。你不是野獸,從來都不是?!?/br>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大家新年快樂?。”菊铝粞园l(fā)紅包慶祝嗷(*/?\*)!感謝在20191231 11:49:35~20200101 23:58: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純詼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在線催更 55瓶;風(fēng)墨隱、葉黎 10瓶;清染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10章 遺落童謠(十八) 他從來不是野獸。 明川呆呆地望著她, 許久沒有說話。 周遭喧囂的空氣逐漸歸于沉寂,一抹陽光透過小窗落下來,正好降落在少年蒼白的臉龐。 經(jīng)過日復(fù)一日的廝殺與磨礪, 他的模樣早就與幾年前大不相同, 怯懦清秀的眉眼逐漸冰封, 面龐柔和的弧度同樣變得棱角分明,時刻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氣息。 可如今與林妧近在咫尺地對視, 他居然覺得自己又變成了當(dāng)年那個內(nèi)向且羞澀的男孩。一雙漆黑瞳孔毫無章法地四處游離, 在觸碰到林妧視線時, 像觸到火焰般匆忙移開。 陸銀戈見局勢大致穩(wěn)定,直挺挺立起來的兩只耳朵終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釋重負(fù)地悠悠垂下去。他心里的擔(dān)憂并不比林妧少, 開口說話時卻習(xí)慣性地用了硬邦邦的口吻:“沒事吧?” 說完了又開始瘋狂自我檢討:明川都落了眼淚, 怎么能只干巴巴地說三個字?這個語氣是不是太過疏離冷漠了點(diǎn)?要不要再講些別的安慰他? 想來想去一場空, 狼人先生在心里狠狠爆錘自己一拳, 耳朵軟趴趴垂得更低了。 “……我沒事?!?/br> 明川眨了眨被淚水濕潤的眼睛, 清澈少年音里帶著被壓抑的哭腔。他說罷深吸一口氣, 努力扯出一個蒼白微笑,望向陸銀戈的雙眼里閃爍著瑩亮的小星星:“謝謝你們?!?/br> 林妧忍著笑低頭一瞥,陸銀戈的尾巴果然已經(jīng)因?yàn)榧雍透`喜,開始悄咪咪地左搖右擺了。 尾巴這東西還真是藏不住情緒。 “我和陸銀戈的消失并非出于自愿?!彼Z氣溫和地耐心解釋,“我們兩個并不是夢境里虛構(gòu)的角色, 而是和你一樣真實(shí)存在的、借助記憶碎片進(jìn)入這里的人類?!?/br> 明川似乎無法理解:“記憶碎片?” “一旦某人擁有非常強(qiáng)烈的執(zhí)念, 記憶就會以腦電波形式滯留在空氣里, 并與其他人發(fā)生頻率共振——現(xiàn)在的這里, 就是你的回憶。” “那……”他愣了一下,下意識握緊拳頭。在遲疑好一會兒后, 明川很小聲地出聲問她,“那時候的臨光孤兒院,怎么樣了?” 陸銀戈激動得瞪大眼睛:“你全都想起來了?” “臨光孤兒院的所有人,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绷謯€輕輕撫上少年發(fā)絲,在見到后者露出茫然神色后繼續(xù)說,“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絲毫線索,整棟建筑里的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是我們唯一的線索。雖然這樣直白地問出來,很可能勾起你許多糟糕的回憶,但……明川,還記得那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我……” 混沌的記憶糾纏于腦海之中,他緊緊皺著眉,低頭捂住腦袋:“我打算逃出去報警,被老師們發(fā)現(xiàn)后送到禁閉室里,然后……” 他的聲音打著顫,毫無血色的單薄嘴唇同樣抖個不停,再抬眼望向林妧時,蒙著水霧的黑眼睛里全是撕裂般的痛楚與委屈:“對不起,我什么都記不起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記不起來的話,我們再想辦法就好?!标戙y戈順著他的話搶先開口,活脫脫一個cao碎了心的老父親,“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這場噩夢好好處理掉。” 林妧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立即應(yīng)聲。 明川記不起來孤兒院的那場異變,她早就有所預(yù)料。這場綿延不絕的夢境更像是他為了逃避現(xiàn)實(shí)而創(chuàng)造出的避難所,雖然受到怪異的黑色童謠影響,處處充斥著殺戮與陰謀詭計(jì),卻足以讓這個飽受苦難的男孩子暫時忘卻現(xiàn)實(shí)生活里受到的折磨與欺凌,純粹地只為自己而活——忘記現(xiàn)實(shí)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擇,除非明川本人愿意想起來,任何人都對此無能為力。 這里是絕境,也是他的烏托邦。 “不過話說回來,”陸銀戈還在兀自說著,“既然你不是影子,而燈神又說曾經(jīng)見過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子……那么那家伙現(xiàn)在在哪里?” 明川斂了眉目,乖乖應(yīng)答:“他在不久前從我影子里出現(xiàn),跟我打了一架。很奇怪的是,影子雖然處于明顯優(yōu)勢地位,卻在最后一刻停止了進(jìn)攻并轉(zhuǎn)身離開。至于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br> “在最后一刻停止進(jìn)攻?” 林妧用手撐著下巴:“他明明有殺你的機(jī)會,卻選擇了放棄。根據(jù)原本的故事來看,影子應(yīng)該并不存在憐憫之心,之所以不對你動手,是不是因?yàn)椤糁悖瑢λ心撤N用處?” 她的聲音堪堪落下,另一道略帶沙啞的笑聲便毫無征兆地響起。 那聲音與明川如出一轍,卻要顯得更加陰戾低沉。桀驁又猖狂的笑斷斷續(xù)續(xù),每一聲都飄渺不定,幽幽回旋于耳畔時,令人后背發(fā)麻。 心里的警鐘當(dāng)當(dāng)作響,林妧正想上前一步拉住明川手臂,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動作—— 明川的倒影如同沸騰燙水不斷翻涌,層層黑氣盤旋而上,竟然凝聚成一個站立著的模糊人形。那人只不過一言不發(fā)地猛地抬頭,身后濃郁深沉的黑影便化作漫天洪流一齊上涌,將明川整個人吞噬其中。 從影子凝聚成人到明川被黑影包裹,整個過程不到一秒鐘時間。林妧倉促扭頭,在相距不遠(yuǎn)的角落里見到熟悉的少年身形。 “既然是影子,”他偏著頭笑,面龐由一片漆黑逐漸顯現(xiàn)出明川的輪廓,眼底滿含著不可一世的癲狂,“那理所當(dāng)然地,當(dāng)然要藏在影子里啊。也只有明川會這么天真,居然相信我真的離開?!?/br> 陸銀戈沉下臉色:“你想做什么?” “別這么兇嘛?!庇白訌澠鹧劬?,吃吃地笑,“我也是明川啊。我擁有跟他相同的記憶,只是性格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同。” 洶涌黑影再次猛撲過來,阻止林妧試圖把明川救出來的動作。她靈巧地側(cè)身躲開,與角落里的少年人遙相對視。 “我真的、真的好孤單。在孤兒院里是商品和奴隸,在夢里是待宰的牲畜,沒有家人和朋友,只能靠自己度過一天又一天,要不是遇見你們,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被當(dāng)做一個正常人來對待?!?/br> 他眼底眸光閃爍,上一秒還是悲怮哀戚的模樣,雙眼閉合睜開之間,卻陡然涌起無止境的恨意:“可你們?yōu)槭裁匆菢右宦暡豢缘刈叩裟??我每天都在許愿祈禱,每天都盼望著你們出現(xiàn)……你們卻只把我當(dāng)成探尋孤兒院真相的工具!” 影子與主人擁有同樣的記憶,從某種角度來說,的的確確是另一個明川。 ——或是說,他是被明川壓抑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陰暗面。 “不是這樣,明川?!绷謯€揚(yáng)聲開口,“我們只是沒辦法——” “閉嘴!” 影子厲聲將她打斷,嘴角揚(yáng)起意味深長的弧度:“我等了這么久,處心積慮地藏在那家伙影子里,只因?yàn)槿绻谐蝗漳銈兒鋈怀霈F(xiàn),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絕對是來找他。明川會心甘情愿放你們走,我可不一樣?!?/br> 這是他與明川最大的差別。 后者無論在旁人面前表現(xiàn)得多么冷酷淡漠,骨子里卻仍舊溫柔且清醒,也正是如此,他才寧愿忍受無止境的孤獨(dú)與折磨,也不會強(qiáng)行把林妧與陸銀戈留在自己身邊。 影子卻截然不同。 哪怕是斬斷他們的手腳、將其禁錮在暗無天日的囚籠里,他也絕不會再讓他們離開。 “留在我身邊,好不好?”少年眸底晦暗不明,氤氳在瞳孔里的水霧被染成濃郁深黑,恍若毒汁,“只有我們?nèi)齻€,誰都不要再離開。” 陸銀戈上前一步,把林妧護(hù)在身后。他一改之前手足無措安慰人的老父親形象,周身籠罩著張狂殺氣:“我只說一遍——把明川放出來,然后滾?!?/br> 影子神色不變,定定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少年在冷嗤一聲后低低開口,語氣里沒有半分恐慌與倉皇的情緒:“聽說過《夜鶯與玫瑰》的故事嗎?” 伴隨著他的森然嗓音,黑影化作數(shù)條漆黑觸須,一股腦撲向二人。 身旁是地獄般驚懼可怖的景象,少年本人則不緊不慢地悠哉敘述:“年輕的窮學(xué)生想要邀請心儀的姑娘共舞,卻被告知要想讓她答應(yīng),就要送上紅玫瑰作為禮物。那時正值寒冬,院子里只有棵瀕死的白玫瑰樹,這個愿望注定無法實(shí)現(xiàn),學(xué)生走投無路,獨(dú)自站在玫瑰枝下放聲大哭。一只夜鶯聽見他的悲泣后心生惻隱,決定用自己的鮮血培育一朵紅玫瑰?!?/br> 林妧揮動匕首,斬斷一根劃過身側(cè)的黑色觸須,耳畔是影子沉郁的低喃:“在一個寒冷的月夜,夜鶯將身體緊緊抵住一根紅玫瑰樹的尖刺,讓它深深插入心臟。鮮紅的心血慢慢流入紅玫瑰樹干枯的經(jīng)脈,帶血的玫魂終于在寒冬怒放。可結(jié)果呢?” 他加重聲調(diào),周身氛圍隨之陡然一凜,語氣里噙著怒不可遏的惱意:“學(xué)生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那朵玫瑰,喜出望外地將它摘下后送給少女,對方卻嫌棄他清貧無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邀約。那朵玫瑰被丟在路口,一輛馬車碾過,碎成幾片殘破的花瓣。自始至終,主人公都不知道夜鶯曾為了他的愛情,把花刺插進(jìn)自己心口里——你們也永遠(yuǎn)不會明白,我為了能與你們再見面,拼了命地做了多少努力?!?/br> 他是在自比那只夜鶯。 付出了全部熱情與生命,想要守護(hù)的人卻對此渾然不知,并將凝聚著鮮血的玫瑰丟在車轍之下。 “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我曾經(jīng)痛苦得想要死去。每當(dāng)那時候,我都會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如果死掉的話,就再也沒辦法與你們相遇。我在夢里跋山涉水,去往一個又一個傳說中的地方,只為找到與你們相見的辦法——可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他說著竟帶了一絲哭腔,渾身顫抖地咬住下唇,半晌才決然開口:“當(dāng)我從那家伙身體里分離出來的時候就明白了。要想留住夜鶯,就砍下她的翅膀;要想得到永恒的玫瑰,就一片片摘下她的花瓣密封保存;要想和那個女孩永遠(yuǎn)在一起——哪怕殺了她,也要讓她留在自己身邊?!?/br> 在少年聲線落下的瞬間,在殺氣騰騰的浩瀚暗潮里,在林妧的后頸之下。 一根觸須悄無聲息地猛然逼近,距離她只有咫尺之距。 影子暗沉的眼眸里寒光閃動,帶了一抹猩紅色狂喜。他的聲音伴隨著清淺笑意,沙啞又柔和地響起時,如同靠在耳邊的溫柔低喃:“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吧。” 第111章 遺落童謠(十九) 尖利黑影如刀刃般徑直刺向后頸, 林妧一個閃身迅速躲開。手里的匕首一轉(zhuǎn),不僅沒被偷襲傷到分毫,還順勢砍斷了觸須的最前端。 觸須似乎與影子互通體感, 在前者被斬斷的瞬間, 與明川擁有相同長相的男孩渾身一震, 從喉嚨里發(fā)出野貓一樣低沉的咕嚕聲響,表現(xiàn)出十分痛苦的模樣。 但吃痛的神色只持續(xù)了一秒鐘不到, 他很快便恢復(fù)成面無表情的陰鷙模樣, 眼中恨意更甚:“沒關(guān)系, 每個人都會犯錯,我理解你的一時沖動, jiejie。只要把右手剁下來, 你以后就會乖乖聽我的話了對不對?” 少年的聲音迷離且狂亂, 帶著絲絲冷笑響起時, 漫天黑影也隨之席卷而來。然而它們并沒有辦法直接襲擊身為目標(biāo)人員的林妧—— 陸銀戈一言不發(fā)擋在她跟前, 寬闊挺直的后背猶如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