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她為了不牽連遲玉，明明把他的血玉放在了家里。

    “抱歉，我猜到你不會隨身帶著它，于是在挎包暗層又放了一個?！?/br>
    遲玉朝她溫和笑笑，再起身面對奧丁時，恢復(fù)了一貫冰冷的目光：“這是敵人對吧？”

    “惡魔。”

    男人一眼便認(rèn)出他的身份，眼神玩味地立在寶石前，將其護(hù)在身后：“人類與惡魔，居然妄想挑戰(zhàn)神明嗎？”

    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氣，少年眉心微斂，聽見身旁林妧的聲音：“這是北歐神話里奧丁的原型，他妄圖通過身后的藍(lán)寶石收集力量，入侵我們所在的世界?！?/br>
    “說完了嗎？不要浪費(fèi)彼此的時間?！眾W丁輕捻長劍，“寶石外籠罩了能量罩，不打倒我，你們至死也碰不到它——雖然在那之前，你們會死在我的劍下?！?/br>
    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

    兩人的速度與身法遠(yuǎn)遠(yuǎn)超出尋常人類，饒是林妧也難以插足，如果貿(mào)然上前，反而會擾亂遲玉思緒。他不過二十歲上下，與活了千百年的奧丁相比，縱使力量與直覺上占優(yōu)勢，經(jīng)驗卻明顯落了下風(fēng)，一時被牢牢壓制。

    奧丁所言不假，那把散發(fā)著光芒的長劍似乎擁有某種怪異力量，刺中遲玉身體時，傷口并不會像以往那樣迅速愈合，不消多時，少年雪白的襯衣上便血痕處處。

    可他卻始終咬著牙不發(fā)出聲音，與對方進(jìn)行著一次又一次博弈。

    林妧恍恍惚惚地想，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的啊。

    那些千年前來到神宮討伐的普通人、來到此地探尋真相的江照年，都曾被所謂“神祗”砍殺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卻自始至終堅守著心底的信念，以死亡換取人類的光明坦途。

    他們前仆后繼地付出性命，永遠(yuǎn)伶仃地躺在這座偌大宮殿里。真相卻從來都無人知曉，然后在千百年間，犧牲者的名字與存在過的痕跡都被埋在黃土里，隨風(fēng)塵遠(yuǎn)去，偶爾提起他們，只會后知后覺地說上一句：“啊，那個失蹤了很久的人嗎？誰知道他到了哪里去?！?/br>
    這都是人們渾然不知的事情。

    少年單薄的身形被燈火拖成一條細(xì)長黑影，在纏斗中靈敏閃過一段揮砍，手中匕首順勢往上，筆直刺入男人胸膛。在奧丁凄厲的嘶吼聲里，遲玉被對方體內(nèi)陡然迸出的能量擊退到角落。

    “遲玉！”

    林妧驚呼出聲，臉色慘白地奔赴到他跟前。與她心急如焚的模樣不同，渾身是血的少年勉強(qiáng)勾起嘴角，輕輕念出她的名字。

    “林妧?！?/br>
    他強(qiáng)撐著坐起身子，漆黑瞳孔里盡是流淌的清澈水流。沙啞聲線沉沉響起，決絕而篤定：“我一直喜歡你?！?/br>
    他明白今日九死一生，于是在臨別之際，終于對她說出這句話。

    可她并不想要這樣的告白啊。

    聲音全都哽在嗓子里，只有眼淚無聲息地狂涌而下。在模糊的視線里，林妧聽見他說：“從來沒有認(rèn)真告訴你，抱歉。還記得在俱樂部里，我因為第一次上場競技身受重傷，有人故意來找茬的時候嗎？那時我以為自己一定會沒命，可你卻忽然擋在我和那男人中央——明明我們倆根本就不熟。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悄悄關(guān)注你，你雖然看上去不愛搭理人，卻會在房間里最小的女孩受傷時幫她上藥，也會把食物分給其他體弱多病的小孩，那時我就在想，或許能喜歡上她，其實(shí)是我走了運(yùn)?！?/br>
    他說著垂下長睫，伸手緩緩拂去林妧眼底的淚珠，語氣里噙著微不可查的笑意：“那天你第一次來到地下六層，恰好進(jìn)入我所在的房間，說起來幼稚，其實(shí)那時的我開心得不得了，當(dāng)你離開后，用枕頭捂著臉，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每天都在生活區(qū)等你，每天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們打鬧談笑，也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加愛你?！?/br>
    他從來沒有親口說出過這些話。

    如果不是經(jīng)歷了欺詐師創(chuàng)造的幻境，林妧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曾經(jīng)有人那么溫柔又隱秘地愛著她。

    “能遇見你，是我迄今為止最幸運(yùn)的事情——我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帶著這份幸運(yùn)，遇見更多的人?！?/br>
    “我不要！”林妧哽咽出聲，用力攥緊他單薄的衣袖，“我不要其他人……我只想呆在你身邊?！?/br>
    “人與人終究是要分開的，我們只不過是，離別得稍微早了一些?！边t玉摸摸她柔軟的發(fā)絲，溫柔熱氣隨掌心緩緩蔓延，“你的人生還有很長，哪怕是為了我和江大哥，也要好好活下去。”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在故事的最后，少年決然起身，低頭垂眸凝視她時，留下一襲溫柔如夜色的目光：“離開這里，像真正的鳥那樣，離開過往的囚籠吧?！?/br>
    燈火明滅，人影綽綽。

    在由鮮血與人骨構(gòu)筑的神宮里，惡魔與神明持刀對立。透過古老的窗欞，能望見一輪殘破的圓日，在無邊暮色里肆意傾吐血紅光輝。

    這是傳說的末路，諸神黃昏之日。

    作者有話要說：

    爆 肝 日（痛哭）

    第132章 魔神之域（四）

    刀劍掀起的風(fēng)吹滅蠟燭， 狹小空間里燈火黯淡，勾勒出兩道凌厲的影子。

    遲玉放下心頭所有顧忌，動作比之前狠辣許多， 每一次進(jìn)攻都帶了勢不可擋的力道， 自身的防御卻也因此愈發(fā)薄弱， 被長劍劃開幾道血口。

    奧丁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通知了自己的信奉者們，從門外陸陸續(xù)續(xù)涌進(jìn)來不少異常生物。林妧看得心驚， 一言不發(fā)地?fù)踉谶t玉前方， 將少年與更多的敵人徹底隔開。

    這些怪物顯然是奧丁爪牙， 雖然數(shù)量眾多，但好在個體的戰(zhàn)斗力不算太強(qiáng)， 林妧咬牙硬撐， 也能勉強(qiáng)挺過一段時間的人海戰(zhàn)術(shù)。她動作輕巧迅捷， 有時甚至能趁著一兩秒鐘的間隙側(cè)身回頭， 看一眼遲玉那邊的情況。

    一來一回的進(jìn)攻陷入僵持， 奧丁許久沒經(jīng)歷過這樣漫長的戰(zhàn)斗， 一時沒了耐心， 沉下臉冷嗤一聲。也正是在這時，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絲對方不經(jīng)意露出的破綻——

    那小子攻守得當(dāng)，很難找到突破口，但長時間的纏斗想必已經(jīng)大大消磨了他的意志與體力，哪怕拼死頑抗， 也會因為疲倦而不得不落入下風(fēng)。

    男人勢在必得地勾起唇角， 順勢握緊劍柄， 朝遲玉胸膛方向猛地刺入。少年出乎意料地并未閃躲， 而是眸光微沉，也帶了幾分嘲弄地輕笑一聲。

    心臟猛地頓了一下， 奧丁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是場孤注一擲的賭局。

    身為異種族生物中的佼佼者，奧丁具備千百年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男人詭秘莫測的進(jìn)攻如同疾風(fēng)驟雨，一股腦密密麻麻地傾瀉而下，全然找不到反擊的時機(jī)。要想戰(zhàn)勝他，決不能通過正面相撞的硬碰硬，遲玉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于是他故意露出破綻，引誘敵人揮劍下砍。當(dāng)全神貫注地朝著某個位置進(jìn)攻時，奧丁的動作最為凌厲，卻也最缺少防備，下意識把動作軌跡全部暴露在遲玉眼前。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找到對方的空隙——

    然后以命換命，在長劍貫穿胸膛的瞬間，俯身將匕首刺入奧丁心臟。

    剎那之間，鮮血四濺。

    惡魔把利刃刺入了神明心臟。

    奧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心口的匕首越來越深。他已有數(shù)百年未曾體會過如此鉆心刺骨的痛楚，一時間目眥欲裂地怒吼出聲，一把將跟前同樣臉色慘白的少年狠狠推開。

    林妧在纏斗中倉促回頭，一眼便望見盛開在半空的血花，飄飄搖搖落在地面上，猙獰得可怕。

    她哽咽著發(fā)不出聲音，淚水在血霧中填滿眼眶。

    “不會的……我是神，我不會死，不會死！”

    人們想象中高高在上的神祗匍匐在地，從喉嚨里咳出一灘血跡。他已經(jīng)喪失了大半血色，掙扎著捂住胸口，末了神色癲狂地大笑起來：“重創(chuàng)了我又怎么樣？我的信徒馬上就可以全部趕到，你們倆都得死在這里！”

    他說的不錯。

    從門外涌進(jìn)來的敵人越來越多，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xue”，要論單打獨(dú)斗，林妧的實(shí)力絕對大大凌駕于他們之上，但要是對方像這樣一窩蜂地涌上來，在持續(xù)不斷的重重攻勢下，恐怕連奧丁本人也無可奈何。

    腹背受敵，她堅持不了多久。

    ——今天注定要葬身于此了嗎？

    “上啊，都給我上！只要解決了這個麻煩，整個世界的人類都會變成我們的奴隸！”

    奧丁激動得渾身顫抖，眸底金光大作，又咳了口血：“他們將奉我為神跡，偉大的眾神之王——”

    蒼老沙啞的聲線回蕩在暗室之中，然而還沒等他把這段話說完，就忽然神情一滯，瞪大眼睛滿面震驚地望向暗室入口——

    在明滅不定的燈光里，在廝殺動亂的人影下，奧丁看見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那是對充滿恨意的狼瞳，在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微微瞇起，泛出洶涌澎湃的血光。

    一個深藏在心底、被他視為禁忌的名字緩緩上浮，男人想起多年前的預(yù)言，以及水晶球詭譎幽暗的冷光。

    “您會死于巨狼之口。那畜牲將咬斷您的喉嚨，在諸神盡數(shù)隕落的黃昏。”

    “請您不要忘記，‘芬里爾’，這是它的名字。”

    令人心生畏懼的狼嚎瞬間席卷整個暗室，傷痕累累的巨狼伸出前爪，竟一掌將墻壁整個掀翻。在漫天飛舞的塵土里，與林妧戰(zhàn)斗的怪物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駭然回頭。

    那只被他們禁錮多年的惡狼不知為何掙脫了束縛，正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惡狠狠注視著房間里的每一個身影。它身形大得可怕，低吼著咧開嘴時，能望見內(nèi)里鋒利如刀的獠牙。

    怎么回事？它不是應(yīng)該被鎖在巨石旁邊嗎？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這里？

    在場的信徒們幾乎都欺辱過這只任人宰割的困獸，這些問題的答案無從知曉，他們只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無比殘忍的報復(fù)。

    芬里爾縱身一躍，跨步跳到林妧跟前，把小姑娘牢牢護(hù)在身后，其余人大驚失色地后退幾步，試圖與它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芬里爾……”

    林妧心臟狂跳，伸手撫上它幾乎被折斷的后腿。她從沒想過它會來，更不會想到，這只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巨狼會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站在她面前，擋去所有洶涌澎湃的殺機(jī)與惡意。

    “我們有什么好怕的？它只不過是個快要瘸腿的廢物！”不知道是誰這樣喊，“一起殺了這畜牲！”

    眼看熙熙攘攘的人潮再度涌上前來，壓抑了數(shù)百年的痛苦與屈辱在此刻魚貫而出。芬里爾目露兇光地發(fā)出怒吼，繼而伸出血跡斑斑的爪子，揮舞利爪時，掀起凜冽如刃的冷風(fēng)。

    現(xiàn)場幾乎變成了單方面的碾壓，林妧得以暫時脫離戰(zhàn)場，跑向角落里失去意識的遲玉。

    長劍貫/穿了少年單薄的胸膛，從胸口處洇出大片血跡，將整件衣服染成深紅。他的呼吸近乎于停滯，纖長睫毛在眼底投下兩片死亡般的陰影，如同被折斷的蝴蝶翅膀。

    就像睡著了一樣。

    明明彼此追逐了那么久，明明好不容易知曉了全部真相。遲玉吃了那么多苦，她卻沒來得及送給他一點(diǎn)糖。

    他們早就經(jīng)歷了錯過，怎么能忍受再一次失去。

    “遲玉，你一定要挺住，我?guī)汶x開。”

    眼淚控制不住地一個勁往下掉，林妧手忙腳亂地從挎包里拿出繃帶做好緊急包扎，耳邊響起男人嘶啞的冷笑，像是即將報廢的破風(fēng)箱：“沒用的，這是專門用來誅殺邪祟惡魔的寶劍，沒有魔物能在劍下幸存。惡魔被神明殺死，這不是從古到今約定俗成的劇情么？”

    林妧目光冷淡地看他一眼，只覺得可笑又可悲。

    “神明”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妄想占領(lǐng)世界的異生物而已。這個事實(shí)再明顯不過，奧丁卻活在由人類編織的美夢里，堅信自己虛假的神祗身份。

    暗室中央的寶石比之前黯淡不少，想必是因為奧丁身受重創(chuàng)，無法提供足夠的能量。外層的玻璃罩已然消失，她不費(fèi)工夫便將它握在手中，當(dāng)指尖觸碰到寶石表面時，在房間角落出現(xiàn)了一道似曾相識的黑色通道。

    寶石若隱若現(xiàn)的藍(lán)光越來越淡，失去了能量供給，通道想必也無法維持太久。林妧把它放進(jìn)包里，一手架起遲玉身體，停頓一秒后，又把不遠(yuǎn)處江照年的骨骼用另一只手扶起來。

    “別走，別走！把寶石還給我，我……等我封神之后，賞賜給你整個國家的領(lǐng)地！”

    奧丁眼眶通紅，臉頰已然泛起死色，每個字都說得格外吃力，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你快死了?！?/br>
    林妧只是冷冷看著他，聲音很輕：“你從來都不是神，別做夢了?！?/br>
    她說罷不再看他，而是轉(zhuǎn)頭望向另一邊，叫出那個對于奧丁來說如同夢魘的名字：“芬里爾！”

    她迎著風(fēng)大聲喊：“你想跟我一起離開嗎？”

    圍攻而上的怪物們早就潰不成軍，在連綿不絕的哀嚎與血色里，巨狼身形微頓，側(cè)身看向她。

    破損的墻壁外灌進(jìn)冷冷的風(fēng)，吹動細(xì)針般堅硬的狼毛，芬里爾神色平靜地昂起腦袋，眼底蕩漾出不加掩飾的瀟灑桀驁。這樣的眼神應(yīng)該屬于山川河流、草木花朵，與千篇一律的銅墻鐵壁全然沾不上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