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去探望李言，結(jié)果又挨了黎平一頓訓(xùn)，說皇帝好不容易近來緩和不少，被他這么一驚嚇，又不肯叫人近身了，也不肯吃藥，非說藥里有毒。

    李瀾聽了又氣又難過，委屈地解釋道：“瀾兒很小心了，昨晚瀾兒都是等父皇睡了才來看一眼……分明是父皇抱著瀾兒不許瀾兒走，哪知道今早就翻臉不認(rèn)人！”

    黎平看了床上的皇帝一眼，捻著胡子搖了搖頭，倒是篤定了先前的判斷：皇帝多半不是真的瘋得那么徹底，是承受不住刺激，開始自己誑自己。倘若真的是失心失魂，就不會在認(rèn)自己和謝子念的時候這樣輕易認(rèn)出來，后來認(rèn)樂意和樂然也沒太費勁，偏偏對著李瀾就能死死認(rèn)定是李淪，還編出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來。

    這是皇帝用來說服自己的故事，他始終不肯相信他最寵愛的那個“天真無邪”“單純可愛”的小兒子會做出弒兄奪位的事情來，所以自己在腦子里編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并且死死篤信著。但是昨夜里半夢半醒眼都沒睜開的時候，本能先一步認(rèn)出了李瀾，仍舊是愿意和他親近的，早上起來看見自己和李瀾抱作一團(tuán)，心里就更不能接受，所以病得更重了。

    可他縱使知道了皇帝的病根也束手無策。自古心病難醫(yī)，做個大不敬的譬喻，李言就是瞎了他還能拿出個醫(yī)治條陳來，但是李言現(xiàn)在自己死死閉著眼睛不肯睜開，他又不能沖上去扒開皇帝的眼皮再拿根笤帚絲撐起來。

    真是眼皮倒也不是不能一扒，可心防又要怎么扒？

    這話他也不能對李瀾講。這些日子來他看得真切，小傻子雖然不是真的傻，可能博聞強記還挺聰明，還能舉一反三，心思也算細(xì)膩機敏，可正應(yīng)了他先前對謝別說的，李瀾過去那么多年都被他爹當(dāng)傻子養(yǎng)，早就被養(yǎng)壞了，天生的聰明也遮不住那股子咕嘟冒泡的傻氣。

    黎平覺得李瀾未必就是處心積慮弒兄奪位，真要是那樣，好不容易坐穩(wěn)監(jiān)國之位的小太子也不會每天哭著喊著要他治好被氣瘋的皇帝，不然把皇帝折騰好了，他不就又雞飛蛋打了嗎？

    這番話要是能叫皇帝聽進(jìn)去就好了，說不定皇帝想通了，就自己把眼睛睜開了，也省得折騰他這個大夫。

    但李言不僅閉著眼睛，也捂著耳朵，一頭扎進(jìn)了自己給自己編的故事里……

    黎平憐憫地看了李瀾一眼，說：“反正你父皇病著，病根就是你，你沒事別招他?！?/br>
    李瀾吸了吸鼻子，忍著眼淚別開眼去看蹲在龍床前收拾地上的碎瓷片的小宮女，低聲道：“那，父皇不肯吃藥就算了吧？藥這么苦，他不喜歡的。反正都是吃了讓人睡覺的藥，你把瓊給他，讓他自己玩吧?！?/br>
    黎平嘆了口氣，說：“要是安神湯也就算了，陛下這不是又發(fā)低燒了么，總不能就這么任他燒著吧？這樣低燒不斷是最損元氣的，他先前就被你氣得吐血，傷到了臟腑，本就虛羸……要只是安神湯，我至于這樣折騰？”

    “那怎么辦？”李瀾頓時慌了神，下意識就向床邊走了兩步想要摸摸他父皇的額頭，哪知本就躲在墻角的李言看見他，越發(fā)驚懼，干脆把自己整個蒙進(jìn)了被子里。

    李瀾落寞地縮回手，又被黎平往旁邊一拽：“叫你別去招惹你爹了，他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你。行了行了，吃藥的事我來想主意，你還是去忙你那攤子事兒吧?！?/br>
    李瀾紅著眼睛看著孟惟，問他：“什么公事，能說得嘴唇都紅了？”

    “公務(wù)繁多，殿下日夜cao勞，最是知道。”孟惟仍舊是振振有詞的樣子，并沒有露出半點心虛地道：“臣與師相一樁樁討論，自然就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br>
    李瀾半點不信，但一時拿不出什么證據(jù)來，氣鼓鼓地指了指地上的朱筆叫樂然撿起來給他。

    孟惟欠了欠身，轉(zhuǎn)而問他：“臣觀殿下心緒不寧，可是有事煩心么？”

    李瀾不由被他問得心里一虛。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瀾確實就是在遷怒。其實別說是孟惟，現(xiàn)在就算是樂意腫著嘴唇在他面前晃他也是要發(fā)脾氣的，才不管那是蜜蜂蟄的還是宮女啃的。被孟惟說破了，自然就有些過意不去，畢竟他現(xiàn)在不只是父皇的傻瀾兒了，還要做一個太子，任性耍脾氣是不行的……這樣一樣，又更委屈了。

    他為父皇受這樣的委屈，父皇半點不肯念他的好還罷了，竟都不認(rèn)得他了。

    幸而孟惟八面玲瓏，輕輕巧巧地搭了臺階給他：“殿下想必是心憂陛下的病況?！?/br>
    李瀾站在臺階上猶豫了片刻，委委屈屈地順桿子下來，說：“孟卿知我……唉，父皇又發(fā)燒，還不肯吃藥。孤心里實在煩躁，才向你發(fā)火的?！?/br>
    他說著，向樂然伸了伸手，樂然會意，雙手捧著那朱筆遞還給他。

    向孟惟發(fā)火的事可以這樣輕輕揭過，但他父皇的病仍舊懸在他頭上心上，李瀾一下午都心神不寧，幾次遣人去問，得到的答復(fù)還都不怎么好。

    到快掌燈的時候，樂然干脆帶來了黎平的催促。自幼照料他的大貂珰神色不安地欠身向他道：“黎掌院實在沒法子了，叫奴才請您過去看看?！?/br>
    李瀾被這個實在沒辦法了嚇了一跳，立刻起身就往乾元宮趕去。

    還未踏進(jìn)內(nèi)殿，就聽到樂意正帶著哭腔說：“太子殿下如今已經(jīng)是監(jiān)國了，政務(wù)繁忙，哪里是說叫來就叫得來的？何況叫來又有什么用，往日陛下再寵六哥兒，如今還不是不認(rèn)得了！”

    李瀾一腳踹開殿門，當(dāng)先闖進(jìn)去了。他長相肖似父親，本也不是什么和善面相，眼睛雖然黑亮，但神光是冷的，何況現(xiàn)在太子殿下的神色很不好，再俊美無儔的面孔也顯得陰鷙嚇人。

    樂意駭?shù)猛肆艘徊?，急急忙忙?*說些參見的話，李瀾沒工夫理他，仗著腿長，幾步就跨到了黎平跟前，一把抓住他這個表叔的領(lǐng)子，指著滿地的碎碗和藥湯說：“我父皇怎么樣了？你晌午的時候，明明說你會想辦法的！我父皇到底是為什么會這樣的？”

    最后那個問題黎平碰巧答得上來，一邊試圖拍開他的手一邊說：“怎么會這樣的殿下難道不該最清楚么？”

    李瀾一臉要吃了他似的，放開手兇巴巴地問他：“那現(xiàn)在怎么辦？父皇不會就這么燒了一天吧！”

    黎平其實也挺想和他打一架的，但是時機不對，摸了摸脖子忍氣吞聲地道：“臣也不知。所以才請?zhí)拥钕掳倜χ谐槌隹諄硐朕k法?！?/br>
    李瀾惡狠狠地瞪著他，轉(zhuǎn)而去看高燒失神驚慌不安的李言，看了一會兒，掉下來了，咬牙切齒地說：“把藥爐子給孤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