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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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看向她的目光卻柔和了許多,甚至還夾雜些許憐憫,沒再說什么,只讓內(nèi)侍將她們母女送回去,便獨自回了內(nèi)殿。 他本想去看看楚璇,突厥孛圼兒部落的使臣卻在此時要求覲見,蕭逸只得先以國事為重,在興慶殿召見。 這一耽擱便是兩個時辰。 楚璇早就醒了,高顯仁不放心她,特意趁蕭逸跟孛圼兒使臣議政時偷溜去內(nèi)殿看了看她。 那一只柔嫩小手被鎖在了床邊,稍微離床遠些都不行,楚璇的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兒去,眉宇間滿是怨懟,提起蕭逸也沒好顏色。 高顯仁想起陛下一夜未眠,自昨晚的事出了之后又滴米未進,著實有些心疼,覺得這兩個神仙這么折騰,糟蹋自己身子不說,一通翻江倒海,從宮女到內(nèi)侍再到神策軍,惹得人人自危。便不顧蕭逸不準他多說話的旨意,把今天從她殿里搜出來紅麝粉到蕭逸召云蘅郡主和楚姑娘來對峙的事跟楚璇說了。 說完,楚璇就沉默了。 她頭上還纏著繃帶,一綹細發(fā)順著頰邊垂下來,正垂到下頜角,襯得臉越發(fā)小巧消瘦,膚若白瓷,是剔透純瑩的白,乏有血色的那種白,孱弱得好像一縷風(fēng),稍不留神就會飄散。 高顯仁瞧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有些慌亂:“娘娘,奴才跟您說這些就是不想您生陛下的氣,他雖然脾氣有些壞,可一顆心全在您身上,他都是為了您好,您就看在他對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他吧?!?/br> 楚璇神色黯淡地抬頭看他,驀地,偏開身看向他的身后。 蕭逸進來,身后還跟了宮女,手里捧著荷葉碧玉托盤,里面放著一只青釉瓷碗,碗中盛著粘稠的黑藥汁。 他剜了一眼垂眉耷眼的高顯仁,斥道:“朕說怎么又不見人了,你又往內(nèi)殿鉆什么?” 說罷,他把瓷碗端起,彎身坐在床邊,遞給楚璇:“喝藥。” 楚璇低頭看了看冒著騰騰熱氣的藥汁,顯出一瞬的悵惘,隨即便收斂了起來,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看向蕭逸:“不是剛剛喝過醫(yī)治頭傷的藥了嗎?這又是什么藥?” 這是方才蕭逸讓御醫(yī)煎來滋補養(yǎng)身的藥,長久服用,可以消除紅麝對她身體的傷害。 但他想著她本就受了傷,不能讓她同時受的打擊太多,不然一蹶不振了可怎么好。便刻意冷著張臉道:“讓你喝就喝,哪兒那么多廢話?” 楚璇從高顯仁那里都知道了,便也不生氣,只是覺得他裝起模樣來還挺像,得虧她什么都知道了,不然當(dāng)了真又得暗自埋怨他。 好了,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知道,那她便當(dāng)做不知道吧。 楚璇癟了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氣呼呼地拿起瓷碗一飲而盡。 蕭逸見她喝得一滴不剩,神色略有些緩和,從袖中摸出一個倭漆小方盒,打開從里面拿出一顆桂花糖,塞進她的嘴里。 楚璇砸吧了兩下,甜味順著舌尖滲下去,不禁眉宇彎起,露出笑顏。 蕭逸嗤道:“恐怕這輩子都長不大了,看這點出息?!?/br> 楚璇無辜地仰頭看他,隨手拿起床上金鉸藤骨的團扇,輕扇了幾下驅(qū)散藥氣,好像隨意地拿扇面擋住臉,嘴角輕搐了搐,強迫自己維持那抹弧度不要落下來。 擺好了笑臉,將團扇放下,楚璇又搖了搖拴在自己腕子上的鎖鏈。 蕭逸目光有些發(fā)暗:“其實鎖著你挺好的,我也不用擔(dān)心看不住你,我做別的事時也能安下心?!?/br> 楚璇又搖了搖,溫和地建議:“不如您養(yǎng)只貓吧,這么天天鎖著它,我是個大活人,這樣不太合適吧?” 蕭逸輕嘆了口氣,正要把手伸進袖子里摸鑰匙,忽而又停住。 他看向目光瑩瑩的楚璇,輪廓堅硬,冷聲問:“你知道錯了嗎?” 楚璇剛抻了脖子要爭辯,牽動了手腕,立即傳來“嘩啦啦”烏銅相撞,冰冷刺耳的聲響。她耷拉下腦袋,迫于強權(quán),無奈妥協(xié):“錯了?!?/br> “那以后還敢嗎?” “不敢了?!?/br> 一片靜默,蕭逸捏住她的下頜把她的臉抬起來,表情冷峻且嚴肅:“你要知道反省,然后養(yǎng)好身體,得給我生個兒子,大周江山不能后繼無人?!?/br> 楚璇:你有鑰匙,你是皇帝,你說什么都對。 她像只被馴服了的小貓,趴進蕭逸的懷里,伸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耳廓蹭了蹭。 蕭逸眼中的堅冰轉(zhuǎn)瞬消融,亮起了璀璨而溫暖的光影,他反手摟住楚璇,溫聲道:“還有最后一句話。” “璇兒,一個人出生的環(huán)境、親人是不能自己選的,哪怕一路走來總是風(fēng)雨多而陽光少,這也是因為你本就生在狂風(fēng)驟雨里,誰都有幼小無助的時候,你只是太不走運了,這一切不能怪你?!?/br> 楚璇只覺眼中酸澀,泫然欲泣,強忍著把淚意憋了回去。 “你不要在乎別人的目光,世人總是會把別人的痛楚與左右為難看得輕如鴻毛,甩甩袖子站在高地上就可以輕松地去挑剔指責(zé),但若真要把她們放在你的位置上,未必會做得比你好。” “這世上只有一種人可以真正做到十全十美,滴水不漏,那就是神仙。可惜,你這么個愛吃糖又愛哭的小姑娘,大概這輩子是成不了仙了?!?/br> 楚璇噗嗤一聲笑出來,從他的懷里起身,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沙啞著嗓子道:“我沒哭?!?/br> 蕭逸笑道:“那我怎么覺得我的懷里濕了呢?”說著,他低頭看去,果然有一小灘洇開的水漬。 楚璇撓了撓頭:“那是我的口水?!?/br> 蕭逸:…… 他咬了咬后槽牙,惱羞成怒地看向楚璇:“你還想開鎖嗎?” 楚璇淚眼晶瑩:“想!” “那你還往我懷里漏口水?” 楚璇咬住下唇,可憐巴巴道:“小時候漏習(xí)慣了。” 蕭逸握緊了拳頭,朝她腦袋比劃了比劃,楚璇嚇得忙又縮進他懷里,尖叫告饒:“以后不漏了!” 這一糾纏,卻又碰到了傷口,她疼得直呲牙花,眼淚終于淌下來了。 蕭逸忙將她撈出來,仔細檢查了下后腦的傷,發(fā)現(xiàn)沒事,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擱回去。 楚璇乖巧地躺回床上,抬起手腕又朝著蕭逸搖了搖,看向他的視線里滿是催促。 蕭逸嘆了口氣,好像極不舍又無可奈何,慢吞吞地把手伸進了袖子里,驀地,他睜大眼睛,手在袖管里來回摸索,里外翻找了好幾遍。 楚璇看得心驚膽戰(zhàn),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是找不到鑰匙了吧?” 蕭逸有些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高顯仁,高顯仁險些要蹦起來,驚慌道:“陛下,這烏銅鎖鏈可只有一把鑰匙,一直都是您收著的,您別看奴才,奴才害怕?!?/br> 他把視線收回來,看向楚璇,拿起她那只被鎖住的手,摸了摸銅環(huán)外的細膩肌膚,橫起手刀,比劃了一下:“從這里開始砍,下手利落些,應(yīng)該不會太痛苦?!?/br> 楚璇瞪圓了眼,不可置信道:“把手砍了不痛苦?” 蕭逸輕咳了一聲:“那也是沒辦法,幸虧鎖的是左手,不影響你以后的生活?!?/br> 楚璇木然看著他:“不影響生活,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左手砍了?” 兩人相顧無言。 楚璇轟然炸開,狠推了蕭逸一把,毅然決絕地抱住自己的左手,道:“我不管,左手在我在,左手要是沒有了我也不活了?!?/br> 蕭逸擰眉望她,很是為難的樣子。 長吁短嘆了許久,他終于慢吞吞地把手伸進袖管里,拿出了鑰匙,探入鎖芯,只聽‘咔噠’一聲,銅環(huán)裂開了一道縫隙,隨即被掰開,楚璇的手腕終于得以解脫。 楚璇:…… 高顯仁:…… 在兩人滿懷怨念的注視下,蕭逸依依不舍地把鎖鏈收進懷里,一聲不吭地起身走了。 楚璇:??! 她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高顯仁同情地看了一眼楚璇,忙抬起拂塵,緊跟著蕭逸出去。 這事到現(xiàn)在就算了結(jié)了。 冉冉被逐出宮門送回了梁王府,蕭雁遲被禁軍押送著出了長安,據(jù)說好像是去宛州了。 而蕭逸決定暫留驪山先不回宮。 突厥內(nèi)政紛亂,孛圼兒部落叛離了突厥王庭,其鐵穆可汗派心腹愛將薩沙起來尋求大周的庇護。 蕭逸自登基后,韶關(guān)邊境便屢受突厥侵擾,他有意利用其內(nèi)部分裂而平息邊境之禍,便在圣壽后留住了使臣,同文武朝臣商討后續(xù)舉措。 楚璇的傷漸漸好轉(zhuǎn),天氣亦轉(zhuǎn)冷。 寒風(fēng)送雪,紅梅凌寒而綻,斜枝自軒窗伸進來,帶著清冽的芳香。 素瓷時常來陪楚璇說話,這一日下午,兩人各抱了手爐,在軒窗下品茶,偶然提起蕭逸,素瓷笑道:“咱們陛下雖然看上去冷酷無情的,但其實骨子里最重感情?!彼叵腚x宮前的那幾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當(dāng)初在太廟看見的一幕場景:“大約三年前,我奉太后之名去給陛下送東西,被宣室殿的內(nèi)侍指去了太廟,趕過去,見他正在給已故的徐大統(tǒng)領(lǐng)上香。” 楚璇抬起茶甌的手猛然頓住。 “一邊上香一邊還喃喃自語,說什么,你那孩子如今也快要定親了,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br> 啪。 楚璇手里的茶甌砸了下來,茶湯噴濺而出,灑了一桌。 素瓷忙要叫人進來擦,被楚璇握住手拉扯了回來。 她眉宇緊擰,神色凝重:“小姨,你說陛下在徐慕的靈牌前說他的孩子要定親了?還是三年前?” 素瓷茫然道:“是三年前?。繘]幾個月你就進宮了嘛?!?/br> “那是什么時候?春天?夏天還是秋天?” 素瓷思索了一番:“夏天吧……不是,你怎么了?” 楚璇只覺有巨石轟然砸在了面前。 夏天……那正是她要和江淮定親的時候。 徐慕的孩子是她的父親帶回長安交給外公的,徐慕生前又跟她說過那么奇怪的話,蕭逸又在她要定親的時候去徐慕的靈牌前說了那樣的話。 這一切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是……蕭逸明明很篤定地對她說過,她不是徐慕的孩子。 他說他不會騙她的啊。 素瓷憂心地看著楚璇,問:“你這是怎么了?” 楚璇搖了搖頭,她得再找蕭逸問個清楚,事情不能這樣含糊過去。 素瓷見她如此怪異,又問不出來,也摸不清是觸動了哪條根線,她是個知分寸的人,問不出來也不會強問,只很是感慨道:“那孩子應(yīng)當(dāng)早就成親了,只是奇怪,陛下應(yīng)當(dāng)是找到了徐慕的孩子,卻沒聽說過朝中有這一號人,不然稍稍提拔一下,總能在朝中謀個不錯的官職?!?/br> 楚璇一怔。 她僵硬地抬頭:“謀個不錯的官職?徐慕的孩子是個男孩?” 素瓷道:“是呀,徐慕就這么一個兒子?!?/br> 楚璇仿佛跌入了茫茫白霧彌漫的迷障里,在混沌中覓到了一絲光亮,光亮微弱卻細長,引導(dǎo)著她走向正確的方向。 是呀,從內(nèi)侍到蕭雁遲,再到她道聽途說來的種種關(guān)于徐慕的傳言,從來沒有哪個人跟她說過徐慕的孩子是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