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學(xué)校里冷清了不少。程靜暖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徑上，她慢慢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著小道兩旁滿栽的高大梧桐樹。

    縱橫相接的枝干，寬大的樹葉片片交錯，層層迭迭地織成了一片天幕。幾點陽光灑落在茂密的樹冠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閉上眼，感受此刻的靜謐時光。

    忽地，一陣涼風(fēng)拂過。她睜眼，見置于頂端的幾片梧桐葉晃晃蕩蕩的飄落而下，便伸手接住一片——落葉已是青黃相接。

    金風(fēng)細(xì)細(xì)，葉葉梧桐墜。

    是秋天了啊。

    她舉著葉柄轉(zhuǎn)了轉(zhuǎn)，拍了張照片。

    “是要發(fā)給原弈嗎？”

    身后清冽的男聲令程靜暖驚了一下，她轉(zhuǎn)身看向來人。

    江景澄手里也舉著一片梧桐葉，他漂亮的臉上噙著溫潤的笑，和程靜暖隔著一臂距離對視。

    “你好?！彼斐鍪?，友好的笑道，“我們見過的，還記得嗎？”

    怎么會不記得。

    程靜暖靜靜地審視了片刻的眼前人——滿臉的純良無害，不會讓人產(chǎn)生防備心，只會對他心生好感。

    她猶疑著回握對方的手，熟練的擺上社交微笑：“你好，我記得。原弈的表弟?！?/br>
    “江景澄?！苯俺问栈厥郑宥?，他笑著夸贊道，“戒指很漂亮?！?/br>
    “……謝謝?！背天o暖瞟了眼自己右手中指的戒指，將手揣進外套口袋里藏起，“叫我程靜暖就好?！?/br>
    江景澄上前一小步，對面便警覺的后退了一步，見狀他又撤步回去。

    “抱歉，第一次見面給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彼粗天o暖，和原弈同色的眼眸里寫滿了真誠，“我這種家庭出身的，在很多時候面對某些人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不知你是否能理解？”

    其實她不太能理解，當(dāng)然她也懶得去理解他。

    直覺令她不太喜歡這個人。

    程靜暖保持微笑，禮貌詢問：“你找我有事嗎？”

    見自己的問題被刻意忽視，江景澄暗暗不爽，面上依然是充滿善意的笑：“沒什么事，只是正好路過這里看到你，打個招呼?！?/br>
    他接著說道：“難得放假，你沒和表哥一起出去玩嗎？”

    “……我不愛出門?！背天o暖淺淺一笑，“而且原弈也比較忙。”

    江景澄眼尖的捕捉到程靜暖在提及原弈時，那一瞬間流露的失意。他笑容意味深長的說道：“事業(yè)和愛情，孰輕孰重，確實是讓人難以選擇呢?！?/br>
    “不過忙到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其中之意點到為止，他話鋒一轉(zhuǎn)，勸慰道，“畢竟表哥今后要接管原氏，忙也是正常的。你別太在意了?！?/br>
    程靜暖在聽到［原氏］時，走神了一瞬。她很快掩藏好思緒，神色平靜道：“我想換誰都沒有辦法很好的兼顧兩者吧。但是不管原弈怎么選，我都尊重他?！?/br>
    江景澄心中冷笑不止，他眼底浮現(xiàn)一絲嘲意，卻溫聲說道：“表哥一定很開心你能理解他?！?/br>
    程靜暖尷尬的扯了下嘴角。

    “真羨慕表哥，能找到靜暖你這么善解人意的女朋友?！?/br>
    “……”程靜暖的笑僵住了。

    “好希望我未來的女朋友也像你這樣?！?/br>
    這下她徹底笑不出來了，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江景澄還在繼續(xù)rou麻她：“可惜，沒能早點遇到你?！?/br>
    越說越不對勁了。

    她受不了了，只想趕緊逃離：“呃，我還有事，就先走了?！闭f完也不等江景澄反應(yīng)，直接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江景澄冷眼看著程靜暖遠(yuǎn)去的背影。良久，他微偏轉(zhuǎn)過頭，眼角余光睨了眼身后空蕩蕩的小道，諷刺地輕勾了勾唇。

    程靜暖頭也不回的跑了好遠(yuǎn)，她轉(zhuǎn)頭看看，確認(rèn)看不見人了才放緩腳步。

    回想起剛才江景澄的話，她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太神經(jīng)了！原弈的表弟，這么抽象嗎?。?/br>
    會議室內(nèi)，原弈正專心聽著臺上人的匯報。桌上的手機突然震了幾下，他拿起查看，緊接著便擰起眉。

    江景澄？

    身旁原老爺子的一聲輕咳喚回他的注意，他不著痕跡的將手機熄屏倒扣在會議桌上。

    “去吧。”原老爺子聲音渾厚，自帶一股威嚴(yán)。

    臺上人講完回座，對面的藍(lán)成華正和身邊人小聲討論著。

    他輕點點頭，起身走上講臺。

    ……

    會議之后，偌大的室內(nèi)只剩原弈一人。他點了根煙走到明凈的落地窗前，遠(yuǎn)眺著窗外林立的高樓，撥通了電話。

    他沉默的聽著，眸光明明滅滅看不出任何情緒。

    “……嗯，先繼續(xù)盯著，有情況及時報給我?！?/br>
    傍晚，程靜暖從老教學(xué)習(xí)結(jié)束離開時竟又碰到了江景澄。

    他立在一樓大堂的門口看墻上的校史，斜陽打在他身上，少年的側(cè)顏美得像一幅油畫。

    “結(jié)束了？”聽到腳步聲，江景澄轉(zhuǎn)身面向程靜暖，笑道，“可以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程靜暖靜默無聲的看著他，在想這人怎么陰魂不散的。

    “小暖?！贝己竦统恋纳ひ魪呐圆暹M，季彥從左側(cè)走廊緩步過來。

    程靜暖眼前一亮，聲音都變輕快了：“季彥哥！”

    江景澄斂了笑，神色淡漠倨傲的看著對面兩人。

    季彥看了眼江，對程靜暖說道：“走吧?！?/br>
    “好?！背天o暖笑著應(yīng)道，她轉(zhuǎn)頭朝江景澄點點頭，客氣而疏離，“抱歉，今晚我有約了?！?/br>
    兩人的說話聲漸漸遠(yuǎn)去，江景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抬步跟在他們后面。

    等走遠(yuǎn)了些，程靜暖看看身后，才轉(zhuǎn)了話頭嘆道：“季彥哥，你出現(xiàn)的太及時了！”

    “怎么了，那人在找你麻煩？”

    “那倒不是?！背天o暖不知該怎么和季彥解釋，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江景澄想干嘛，“我就是覺得他有點煩，還奇奇怪怪的?！?/br>
    季彥笑了聲：“還是第一次看你這么嫌棄一個人?！?/br>
    “他不真誠嘛?！背天o暖擺擺手，不想聊江景澄了。她看看季彥，問道：“國慶你也沒回家嗎？”

    “家里待著太無聊了，回學(xué)?？纯础！奔緩┪⑵沉艘谎鄢天o暖，“大熊說，你們宿舍就你一個人沒回去?！?/br>
    程靜暖笑了下，隨口找了個理由：“沒搶到票?！彼抗庖粧?，注意到季彥手里拿著的透明文件夾，在看到留學(xué)交換生申請表幾個字時驚呼出聲：“季彥哥，你要出國了嗎？”

    “在考慮?！?/br>
    “去體驗下不一樣的校園生活也不錯呀。如果申請通過，什么時候去？下學(xué)期嗎？”

    “大四，交換一年?！奔緩﹩柕?，“你呢，你有想過出國嗎？”

    出國，原弈曾經(jīng)也問過她，她當(dāng)時是拒絕了。感情好時，總覺得距離不是問題?？僧?dāng)兩人發(fā)生矛盾，有了爭吵，又會想如果不是相隔那么遠(yuǎn)就好了。

    “有這個機會的話，可以試試?！?/br>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女生宿舍樓下，程靜暖想起有東西要送給季彥，便讓他在樓下等等。

    三分鐘后，程靜暖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把一串手鏈塞給季彥。

    翠綠到?jīng)]有一絲雜質(zhì)的鵝卵石被打磨成不規(guī)則的圓形，左右端各鉆了個小孔，用一根淺綠色的細(xì)麻繩串起。

    是之前在河里撿的那塊石頭。

    季彥拇指擦過鵝卵石中心刻的木棍，心頭微微一動。

    程靜暖氣喘勻了：“暑假閑著沒事在玩玉雕。這我第一次做，不是很好看，你別嫌棄哈哈?！?/br>
    “不會，很好看?！奔緩┭劾锒际菧厝岬男σ猓吐曊f道，“謝謝。”

    程靜暖從未見過季彥展露這樣的笑，感覺他整個人和平時很不一樣。

    她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道：“你幫我修手機的事，一直沒找到機會好好謝你。這算是謝禮吧?！彼χ皶粫悬c寒酸？”

    “心意最重要?！?/br>
    “你帶上試試手繩的長短，長了我?guī)湍阏{(diào)一下?！?/br>
    季彥手不是很靈巧，笨拙地戴了半天也沒打好結(jié)。程靜暖看不下去了，幫他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季彥看著左手腕上秀氣的蝴蝶結(jié)沉默了片刻。

    “……呃，好像長了些?！?/br>
    程靜暖有些尷尬的想拆下來，季彥手揣進褲兜，說道：“沒事，剛好?！?/br>
    遠(yuǎn)處的墻體后面，用墨鏡、口罩和帽子將自己包裹得異常嚴(yán)實的男人對著程靜暖和季彥瘋狂拍照。

    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他驚嚇般的轉(zhuǎn)過頭——漂亮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后，淺棕色的眼眸透著一股冷氣。

    “小暖。”尹優(yōu)優(yōu)戳戳在記筆記的程靜暖，讓她看教室門口，“又來了?！?/br>
    程靜暖抬頭，果不其然看見江景澄提著盒小蛋糕朝自己走來。

    她瞄了眼又繼續(xù)低頭寫字。

    繼國慶那次見面以來，兩個多月了，江景澄總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起初她搞不懂江想干嘛，不僅送她各種名貴的禮物，還鍥而不舍地約她出去吃飯。她次次都拒絕，甚至有幾次當(dāng)眾下他的面子，可依然無法減退對方莫名其妙的熱情。

    當(dāng)她終于忍無可忍質(zhì)問江景澄時，他一臉無辜且深情：“看不出來嗎？我在追求你啊。靜暖，我會比表哥對你更好。”

    程靜暖當(dāng)然不會傻到以為江景澄是真的喜歡自己，她知道憑她的魅力和外貌還不至于讓只見了幾面的人就對她淪陷。

    何況還是江景澄這樣的人。

    以至于到現(xiàn)在她也不明白江做這些事的動機。不過她也不再糾結(jié)了，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前座的人自動給江景澄讓了位，他道了聲謝，將蛋糕小心且輕柔的放在程靜暖面前，眼含期待的說道：“靜暖，你嘗嘗看，我特意找糕點師傅為你定做的。你要是喜歡吃，下周你的生日蛋糕就讓他做，好不好？”

    程靜暖頭也不抬的拒絕道：“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生日蛋糕，等原弈來了他會準(zhǔn)備的。”

    江景澄眼神黯淡，他神情難過的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楚楚可憐的輕聲道：“好吧。”

    程靜暖不為所動：“蛋糕你拿回去吧?！?/br>
    “不想吃就扔了?？墒庆o暖，你確定原弈會來嗎？”

    這番話中暗帶的嘲諷程靜暖聽出來了，她愣了下，再抬頭時只看到江景澄的背影。

    她沒理會，純當(dāng)他在陰陽怪氣自己。

    等晚上九點多程靜暖要去洗漱時，收到一條彩信，是張照片——她和季彥面對而立，彼此含情脈脈的對視著——她記得這個場景是她送手鏈給季彥的那天。

    離譜，他們當(dāng)時有這么曖昧嗎？

    她蹙起眉，下一條短信發(fā)了過來：［生日禮物，喜歡嗎？］

    程靜暖：［你是誰？為什么偷拍我？］

    ［好傷人，這可是我花了不少錢替你買下的，否則原弈早就來興師問罪了。］

    這語氣……

    程靜暖：［江景澄？］

    江景澄：［這么快猜到了？靜暖果然聰明。］

    程靜暖感到煩躁：［你發(fā)這照片給我，有什么目的？］

    江景澄：［我哪有什么目的。生日那天你要和原弈一起過，禮物我只能提前送你了。］

    程靜暖：［……不是你，那是誰拍的？］

    江景澄：［想知道？那你來階梯教室504。］

    程靜暖穿過燈光昏暗的走廊，推開504教室的門。她抬手開燈，燈管閃了閃亮起，室內(nèi)空蕩無一人。

    “來得還挺快?！苯俺蔚穆曇糍N著她耳后響起。

    程靜暖皺眉躲開。

    江景澄輕笑著，他踱步進教室，坐到中間第一排的課桌上。他一條長腿支在地上，朝程靜暖伸手：“來?！?/br>
    “……就這樣說吧?！?/br>
    江景澄放下手，稍歪著頭笑，他撒嬌般的說道：“你靠近些嘛，我還有一個禮物要送你?！?/br>
    程靜暖無奈的上前幾步。

    江景澄將手機舉到她眼前：“如何？這個喜歡嗎？”

    原弈一身考究的西裝，俊逸非凡，站在他身邊的女生同樣光彩照人，漂亮昂貴的晚禮服襯得她似公主般美麗優(yōu)雅。兩人親密的挽著手站在人群中，十分登對耀眼。

    “……”程靜暖盯著屏幕里的照片半晌無言，她極力克制住自己，故作鎮(zhèn)定地抬眸看著江景澄，平靜道：“所以呢？”

    江景澄奇怪的咦了聲：“看到別的女人和原弈在一起，你就沒什么想法嗎？”

    “我和季彥的照片，不是照樣被拍的很曖昧嗎。這又能代表什么？”

    江景澄愣了下，隨即大笑起來。

    程靜暖靜靜地看著他笑完。

    “程靜暖，該說你傻還是單純呢，你就這么相信原弈嗎？”江景澄湊得極近，他微偏頭，從背后看去，他似乎在吻她。

    “難道相信你嗎？”程靜暖沒有退縮的回視。

    “你可以試著相信我?！彼恢圹E的瞄了眼教室門口，又笑著退回原位，“當(dāng)然，我也不介意你來愛我?！?/br>
    “至少我不會像原弈那樣，什么都瞞著你、騙你?！苯俺螡M眼深情的凝視著程靜暖，說出的話卻十分無情，“哪天我玩膩了，一定會坦誠的告訴你?！?/br>
    他抬手想撫摸程靜暖的臉龐，被一掌拍開。

    “廢話少說?！背天o暖看著江景澄沒來由的一陣惡心，“照片是誰偷拍的？”

    江景澄懶散的站起身，他雙手插兜，語氣閑閑的說道：“沒意思，不想說了?！?/br>
    “你！”

    “真相還是等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吧?！彼Φ孟駛€在惡作劇的孩子，純真中隱隱帶著邪惡，“那樣似乎更有趣?！?/br>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哦，對了，原弈大概率不會來陪你過生日了，他現(xiàn)在忙著討好別的女人呢。你要是寂寞，記得call我?！?/br>
    程靜暖身體僵硬，寒氣從腳底上涌，似要把她的心也凍住?？謶?、懷疑、難過、茫然、無力……這些情感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堵得她快喘不上氣來。

    此刻，她腦海中思緒紛雜不斷，各種各樣的猜測一股腦地往里鉆，擠得她耳邊嗡鳴聲不止。

    “等，等等！”她如夢初醒般地追上去，在臺階處攔住江景澄。

    她喘著氣，呼吸困難，嗓音虛弱且顫抖的質(zhì)問道：“你在離間我和原弈，是不是？！”

    “你、你說的都是謊話，你就是心里陰暗，見不得別人好！是不是？！”

    江景澄面色極冷，他冷漠地盯著程靜暖，細(xì)致地欣賞完她痛苦的表情，才緩緩說道：“我可以幫你?！?/br>
    “……什么？”

    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江景澄猛的推了她一把。

    天旋地轉(zhuǎn)間，她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前額撞上堅硬的墻壁，劇烈的疼痛感和眩暈感隨之而來。

    有什么溫?zé)狃ず臇|西流進她眼里。

    模糊血紅的視線里她看到江景澄站在上方，笑容一如既往的柔和純善。他的聲音冷冰冰地飄過來，又沉重地砸進她心里。

    “幫你證明，在原弈心中你不過是可以隨意拋棄的玩物。”

    昏迷前，她看著自己右手的戒指——她看到了，那張照片，原弈的戒指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