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龍雨對談易成見頗深，表現(xiàn)在課堂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不配合。

    以談易這些日子的觀察來看，學生在輔導班的狀態(tài)，以年齡劃分，區(qū)別明顯且各有特征。

    初中一年級約等于小學生，無拘無束，吵吵嚷嚷。

    到了初中二年級，自我意識飛速膨脹導致“中二少年”遍地撒野，能以藏起老師的白板擦為一大趣事，且重復此等把戲，樂此不疲。

    初中三年級的學生，普遍開始標榜自己已經(jīng)走向成熟穩(wěn)重，常見特征是故作深沉，感春傷秋，試圖在各個方面挑戰(zhàn)權(quán)威。以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擊敗老師為榮。

    可有趣的是，一旦進入高中，輔導學校學生外在特征最顯著的，便是麻木與沉默。不配合也不反抗，有時候放空，有時候忙自己的事，有時候用一種看傻子表演的眼神盯著老師。

    岳龍雨現(xiàn)在就是這個狀態(tài)。

    談易給他做題，他隨便填填ABCD，大題寫幾個步驟，從來不算到最后。問他怎么不寫完，就回一句，懶得算。

    談易給他講題，他就專心轉(zhuǎn)筆，一支筆在他竹節(jié)一樣修長的五根手指之間翻來飛去，就沒見掉下來過。

    談易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他想挑起一根倒刺，讓談易忍不住伸手去拔，這樣就能撕出血淋淋的口子來，讓她自食其果。

    但是談易一點也不覺得生氣，她在學生時代，就以一個“穩(wěn)”字著稱。成績穩(wěn)定，脾氣穩(wěn)重，做事穩(wěn)妥。同學們后來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談三穩(wěn)”。

    所以談易就看著他裝腔作勢，看著他捍格難入。她不露聲色，也坦然自若。談易不打算做點什么來改變現(xiàn)狀，因為沒有必要。還有十天，今年的高考就開始了，高考結(jié)束后，她和眼前這個孩子，橋歸橋、路歸路，她實在無需對他多做過問。

    出于理智，也出于自保。談易吃過虧，所以更謹慎，“趨利避害”這個詞于她而言，意義重大。

    可這樣的情緒很快發(fā)生變化，源于一場意外。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周五，談易早上結(jié)束岳龍雨的數(shù)學課后，緊跟著又上了三節(jié)小課。

    誰料臨走時得知，徐麗麗又給她加塞安排了一節(jié)一對二課程。

    “是一對雙胞胎，兩姐妹都是藝術(shù)生，一個學表演，一個學美術(shù)。她們都過了藝術(shù)類考試，就等著文化課了。你就把最簡單的什么公式啦定理啦給她們整理整理，她們反正要求也不高，數(shù)學能考個幾十分對付對付就行。”

    談易已經(jīng)有些疲乏，而且本以為自己能趕回家吃晚飯的她，沒有帶飯過來，是以言談間帶了點拒絕的意思。

    徐麗麗左右勸說，甚至分外殷勤地親自跑下樓去給談易買晚餐。談易看著油膩膩的渣rou蒸飯，領(lǐng)了徐麗麗的好意，應了下來。一轉(zhuǎn)眼，趁徐麗麗不注意，談易溜下樓買了袋全麥面包回來。

    到了七點多鐘，談易捧著保溫杯，邊喝白開水邊等學生過來。結(jié)果到點了，人還沒來，談易等來的是一臉歉意的徐麗麗。

    “談老師不好意思啊，剛學生家長打電話過來，說是白天帶這兩姑娘去外地了，堵在路上，還有一會才能到……”

    談易點點頭：“好?！?/br>
    這種情況也在所難免，不是徐麗麗的錯。

    將近八點半，倆姑娘一前一后推門進來了。

    李晚照、葉晴空，談易對著她們的名字輕笑，“真好聽?！?/br>
    葉晴空學的是表演，開朗愛笑，也自來熟，馬上接茬說：“別看我們是雙胞胎，生日還差一天呢。我姐她是晚上出生的，我媽說我胎位不好，折騰到第二天才生出來。所以，她叫晚照，我叫晴空?！鳖D了頓，又補充，“主要還是我爸懶，其實這就是從《聲律啟蒙》里面摘的名字。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br>
    學美術(shù)的是李晚照，相對靦腆，安安靜靜坐在她身邊，不發(fā)一言。

    談易：“你們一個跟mama姓，一個跟爸爸姓？”

    葉晴空：“對。我媽姓葉，還好這姓給了我，我可不想姓李，俗！”

    談易下意識地看向李晚照，她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似乎早就習慣了meimei說話的方式。

    沒等談易開口，葉晴空主動探頭搭訕：“談——易，老師你爸媽怎么會給你起這個名字呢？”

    談易：“可能，是我父母希望我能生活得容易一點吧?！?/br>
    葉晴空從不會讓場子冷下來，馬上順嘴接話：“活得容易？我覺得活得如意比較重要，談意也好聽?！?/br>
    談易笑笑，知道不能再陪她嘮下去，當機立斷，結(jié)束對話進入正題。

    如徐麗麗所說，這兩個藝術(shù)生的文化課水平都不高，基本無望達到及格線。葉晴空腦子活絡(luò)，還能靠點小聰明往80分湊湊，李晚照就完全手足無措，和數(shù)字成天然對立之勢。

    談易choucha了她幾個初中數(shù)學知識點，卻對上她茫然的神情，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的問題所在。李晚照顯然沮喪，直愣愣地盯著天書般的概念，唇角抿得筆直。

    葉晴空毫不留情地說：“姐，你這樣文化課都懸啊?！庇洲D(zhuǎn)向談易，“其實我是陪她來的，我自己估算過，我高考肯定能過線。她呢，語文英語超常發(fā)揮，一共能考250，文綜100出頭吧，數(shù)學基本穩(wěn)定保持在30分左右。七七八八湊起來，撐死了400分……她都過了中央美院的考試了，就差文化課?？蛇@個成績，根本不得行?。‖F(xiàn)在唯一有可能漲分的就是數(shù)學，談老師，你說怎么辦吧。”

    “你別說了……”李晚照拉了拉葉晴空的胳膊，嚅囁。

    “是事實啊，你要把問題講出來，談老師才能幫你啊。”葉晴空說，“20分，四道選擇題的事，不然你就聽我的，全都選C，然后就聽天由命?！?/br>
    李晚照咬住唇角。

    談易看了李晚照一會兒，突然開口說：“怎么能聽天由命呢?！?/br>
    李晚照抬眼，懵懵地看向談易。她很平靜，語速雖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其實李晚照已經(jīng)換過好幾茬輔導老師了，剛開始上課的時候，那些老師一個個斗志昂揚的，恨不得拍胸脯說包在我身上，數(shù)學嘛，好學得很，150分的卷子，從30分提到50分還不簡單？

    可是一個個梳理知識結(jié)構(gòu)，基本概念精摳細琢磨，連天的課上下來，卻都沒作用。

    現(xiàn)在她們姐妹倆被送來這里上課，也不過是爸媽臨陣抱佛腳，找個心理安慰罷了。

    葉晴空說：“老師你有辦法幫她漲20分吶？只剩六天就高考了哎。”

    談易說：“試試吧，辦法總是人想的?！?/br>
    談易收起原先準備的資料，從教案室拿來一沓往年的高考試卷原題。把所有選擇題的前五題和填空題前兩題，以及前三道大題的第一小問都勾出來。

    談易說：“現(xiàn)在再帶著你鞏固知識結(jié)構(gòu)，可能作用也不大。我勾出來的這些，分值一共50分，題目套路基本一致。只要你能保證在考場上，用所有的時間，把它們都寫對，再隨你的心意蒙完剩下的選擇題，就足夠了。其他知識點全都忘記，不用管，這樣負擔是不是小很多？”

    李晚照愣愣地盯著談易，“其他知識點是指哪些？”

    談易笑笑，“沒關(guān)系，不著急。如何你相信我，從現(xiàn)在開始，我沒有提到的知識點，你都不用記?！?/br>
    李晚照遲疑地點頭。

    那堂課結(jié)束，已經(jīng)快十點了。

    雙胞胎姐妹的家人來接她們，葉晴空在mama跟前說了一籮筐談易的好話，葉mama一高興，給李晚照把后面幾天的數(shù)學課都排滿了。

    “我跟我家那位啊，現(xiàn)在真是沒什么愁的了，就煩這一件事。你說說，我們花了多大的心血來培養(yǎng)這兩個姑娘，照照她中央美院都過了，全市就她一個，她們藝考老師高興的哦，恨不得馬上在學校掛橫幅！這要是折在文化課上，要鬧多大的笑話？談老師，只要你能讓我姑娘過了文化課的線，我……我真的做什么都甘愿?！?/br>
    葉mama臨走前的一番話堵得談易腦殼發(fā)脹，她看見李晚照在母親面前，頭垂得低低的，比在課堂上還要壓抑。

    也許，比起她的心態(tài)問題，記不住知識點只是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