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內(nèi)，趙寧始終精神恍惚，挨了不少科主任的罵。人忙了一天癱倒在床上腦子里回想的還是那父親叫她回家那天的場景。

    那天趙寧請了假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沒開燈，父親正攤在沙發(fā)里抽煙，地上一地的煙頭。

    趙寧見狀不禁皺眉。

    “爸，您這是怎么了？”

    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父親表情，他站起來把煙蒂掐滅，良久緩慢開口；“孩子，王老師，就是從小教你的那個。昨天晚上人沒了?！?/br>
    趙寧愣了許久，像是沒弄懂父親話里的含義，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

    “您是說在二院里的那個，王春玲主任去世了嗎”

    明明屋子里只有他兩個人說話，她卻把聲音壓的極低，仿佛一旦高聲就會吵醒什么吃人的妖魔。

    父親沒再搭腔，只是閉上了眼。

    趙寧覺得荒謬，她像只繞圈的蒼蠅來回踱了兩步，像是在說服什么人般喃喃自語。

    “不會的，我上個月才看過老師的體檢報告，沒有什么問題，她總不會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當(dāng)然不是病死的，她唯一的兒子出了事，吃了整整兩板的藥?！?/br>
    父親睜眼，語調(diào)沉痛，似是不忍。

    “他們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涼了，她手里還攥著她兒子的照片，掰都掰不開?！?/br>
    ——————————————————————

    趙寧年幼喪母，父親當(dāng)時作為主治醫(yī)師十分繁忙，加班是常有的事，在很多時候他會把女兒送到同事王春玲阿姨家里寫作業(yè)。于是年幼的趙寧成為了王老師家里的?？?。

    印象里王老師脾氣暴躁古怪，對她十分嚴(yán)厲，作業(yè)寫不好常常會被打手心長記性，彼時的趙寧年紀(jì)輕輕，手掌心就起了繭子。

    往后趙寧才知道很久以前她是個溫柔的人，她被家暴離婚后兒子跟了前夫。前夫后來追悔莫及，常常將兒子毆打致遍體鱗傷后讓他在電話里一聲又一聲地哭著喊mama回家，她把嘴唇咬爛了也沒答應(yīng)一聲。

    再后來前夫因?yàn)榫坪蠖窔M(jìn)了監(jiān)獄，兒子就成了王老師心里的一道傷疤，旁人碰不得摸不得，她縱其一生也從未令其痊愈。

    然而這道年輕而天真的傷疤，被狐朋狗友騙去了夜店“長見識”，一個長著桃花眼小酒窩的男人哄著他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酒，醒過來的時候他正在被男人壓在身下羞辱。

    驕傲的年輕人無法接受，一把水果刀劃破了手腕，自此由不歸路踏上了黃泉路。

    很多年以前二院發(fā)生過一場醫(yī)鬧，醫(yī)鬧者氣勢洶洶來者不善，連捅醫(yī)生數(shù)刀后猖狂大笑，連身強(qiáng)力壯的保安都不敢輕易上前。當(dāng)時剛剛升為主任的王老師一個輸液瓶就從背后砸暈了歹徒，然后有條不紊地報了警，一舉成為二院傳奇人物。

    但這一次傳奇人物面對的不再是持刀的歹徒。她唯一的兒子被男人強(qiáng)jian后自盡。她觀念保守，無法報仇，甚至沒有辦法說出口。不是人人殺人都會用刀，就像不是救人就必須學(xué)醫(yī)一樣。

    趙寧閉上眼，醫(yī)者終不自醫(yī)，渡人難以渡己。

    李池接到趙寧的電話時正是下午，地點(diǎn)約在了一家飯店的小包間。安靜而偏僻。印象里這是她第一次約他出來吃飯，他很難想起她的長相，只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是一個善良到迂腐的女人，連打招呼都是那么的刻板與拘謹(jǐn)，被情婦示威也不知道去爭寵賣慘。

    他向來不愛這樣大家閨秀，可他將來必須結(jié)婚，這樣任人拿捏的妻子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趙小姐并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會晚到個幾分鐘，她到的比他早得多，意外地點(diǎn)了一桌他愛吃的菜。

    看樣子這個女人在見他之前做足了功課，未來李氏主母的身份她適應(yīng)得不錯。

    李池瞇起眼，并未動菜，笑嘻嘻地問。

    “趙小姐今天肯賞光請我吃飯，我很榮幸。只是不知道您叫我來是有什么交代給我的嗎？”

    趙寧客氣回應(yīng)。

    “交代不敢說，不過吃個飯罷了，長輩們一直催我們交流感情。我前幾天一直很忙，今天得了空想見見你，也全一全孝道?！?/br>
    李池點(diǎn)點(diǎn)頭，像是十分贊同。

    “未來我們是要結(jié)婚的，確實(shí)應(yīng)該多見見。說到長輩，父親常常提起趙小姐，說您是不可多得的賢內(nèi)助。這次吳胭的事情您幫上了不少忙，于情于理這頓飯該我請，順帶好好謝謝您”

    聽到“吳胭”兩個字，趙寧手上轉(zhuǎn)茶杯的動作一頓。

    “李伯伯對我說將來嫁給你少不了要處理這樣的事，這些事情本身就是我分內(nèi)應(yīng)做的，沒有什么謝不謝的道理?！?/br>
    李池來了興趣，問道：“父親找你了？那條公關(guān)微博是他授意的吧，想不到趙小姐如此尊重長輩的意見，怪不得他現(xiàn)在天天催我早日結(jié)婚”

    趙寧放下杯子，抬起頭直視眼前年輕人的眼。

    “發(fā)那條微博的確是李伯伯的意思，不過我提了條件?！?/br>
    李池從善如流?！笆裁礃拥臈l件？”

    “一是放吳胭一馬，保她一命。二是不要為難給吳胭做手術(shù)的主治醫(yī)師，我的老師王春玲教授”

    李池收斂起原本吊兒郎當(dāng)?shù)膽B(tài)度，他微微坐直身子，第一次正眼看著這個女人，表情略有些莫測。

    “想不到趙小姐真是菩薩心腸，不過您也是好心過頭了些，我記得吳胭那個婊子得罪過你吧，你竟然還想留她的命？”

    趙寧微笑。

    “我不在乎她的命，我在乎的是我的老師努力的成果。如您所說，我向來尊重長輩的意見，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來的人不能說沒就沒了?！?/br>
    李池笑容消失，像是失去了耐心：“趙小姐還有什么想說的不妨直說”

    “李先生果真痛快人，李伯伯答應(yīng)不為難我的老師，可不久后老師的獨(dú)子被害。第二天她吞服安眠藥自殺，你說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br>
    李池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反倒略有玩味地睨著她。

    “那個王教授我現(xiàn)在想起來一些，當(dāng)時那婊子還活著令我很意外，我給劉清錚打了電話問他為什么不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他說正是您的那位好老師阻止了他，還說什么她是醫(yī)生不是劊子手，出什么問題她負(fù)責(zé)?！?/br>
    “恕我直言王教授醫(yī)術(shù)確實(shí)高明，不過人都一把年紀(jì)了，怎么還這么天真可笑？”

    眼前的女子突然站起身來，一貫平靜的臉上滿是怒容：“你沒有資格這樣評價我的老師，像你這樣的人永遠(yuǎn)都不知道醫(yī)者的使命”

    李池像是被這個笑話取悅到了，整個人笑的發(fā)抖。

    “醫(yī)者使命？救死扶傷還是懸壺濟(jì)世？趙小姐，沒想到你比你的老師還要天真，這些在我看來不過是多管閑事?！?/br>
    男子傾身，似乎在欣賞她的痛苦，在她耳邊慢慢道。

    “多管閑事確實(shí)沒有什么好下場，你現(xiàn)在也看到了不是嗎？”

    趙寧被他逼的向后退一步，仰臉看他。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李公子怕是貴人多忘事，您還沒出生的時候李伯伯被人捅傷，昏倒在了路邊，當(dāng)時不是沒有人經(jīng)過只是沒人愿意救他。我父親那時剛畢業(yè)，并不認(rèn)識令尊，但還是實(shí)施了急救。如果他不‘多管閑事’，你連下場都不會有?！?/br>
    李池聽后頓了半晌，臉色卻未變，竟是十分贊同。

    “嗯，所以我說了不要多管閑事，你父親本來就不該救他，換我我就不會這么做。這是一切禍?zhǔn)碌母础！?/br>
    “如果你父親不救他，我不會痛苦，你現(xiàn)在也不會因?yàn)檫@些事情而煩惱。所以你該回去質(zhì)問你爸為什么要救不相干的人，而不是來這里質(zhì)問我?！?/br>
    李池說完后饒有興趣地觀察眼前女子的反應(yīng)，他等待著這個一貫嫻靜如水的女子暴跳如雷或者破口大罵，這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有趣一些。

    可女人不但沒有發(fā)怒，反而露出了一個及其詭異的笑臉。

    不對勁，這很不對勁。李池終于變了臉色，飯局是圈套，對話也是圈套，一切都在等他往坑里跳。

    他猛地掀開桌子，一把擰住女人的脖頸，大吼：“把東西拿出來”

    趙寧被他掐住脖子笑容未變，她的臉?biāo)坪跻脖贿@個笑分成了兩部分，上半部分痛苦下半部分快意，嘴角也咧得更大了些。

    她嘶聲道：“晚了?！?/br>
    下一刻，李池聽到他父親的咆哮從趙寧手機(jī)里傳來。

    “你個孽障，立馬給我滾回來，老子今天不扒了你的皮就不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