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已不似方才的礙于禮節(jié)，是真正心悅誠服，受到教訓。

    張起仁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亦卸下剛才的嚴肅莊重，微微笑道：“行了，你就隨我進去看看沛王殿下吧。”

    ——

    沛王李賢，武則天的次子，他富有爭議的身世和短暫動亂的平生都涅沒于隱秘的史料和無盡的爭斗中，僅僅給后世留下一個年輕而倉惶的背影。

    傳聞他是韓國夫人與唐高宗偷情而生的兒子，因此一生為武后厭棄，這些流言蜚語便似茶余飯后如期而至的小小蠅蛾，終日在長安的大街小巷里嗡嗡流傳。

    可在吳議眼里，這位年僅十五的皇家少年不過是個可憐的病人，雪白了臉色輾轉(zhuǎn)病榻，不停從紫紺的唇角里溢出急促的喘息，仿佛為了證明他還活著。

    張起仁屏退了左右照看的值班太醫(yī)，獨留貼身伺候的王mama在旁關(guān)照。他揭開李賢身上的被子一瞧，只見他全身布滿大汗，左側(cè)胸膛鼓脹起來，連帶脖頸鎖骨處都鼓起數(shù)個氣腫。

    李賢每呼吸一次，都像是牽動了個千斤的墜子，累得不住地顫動。

    張起仁一邊垂下手去切脈，一邊喚吳議過來：“你來瞧瞧?！?/br>
    吳議忙貼過去，他用的是現(xiàn)代西醫(yī)的一套查體的方法，一摸李賢氣管偏歪，皮下氣腫，心里就有個分曉。

    接著用左手中指橫在李賢胸肋之間，右手微蜷，獨用中指指尖輕扣摁在胸上的左手指節(jié)，果然傳來一陣空空的鼓音。

    這套標準的叩診手法還是十八世紀才出現(xiàn)的，唐朝的中醫(yī)當然是見所未見，就連一貫淡定不驚的張起仁都露出三分詫異的神色。

    不過張起仁到底是張起仁，很快就領(lǐng)會了其中的關(guān)竅，倒覺得這手法十分精妙：“這法子機巧，你是從誰那里學會的？”

    ……當然是十八世紀奧地利醫(yī)學家約瑟夫·奧安勃魯格。

    吳議想了一番，只好把偉大前輩的故事編在自己身上。

    “學生小時候去過家里的酒窖，也曾敲著酒壇子玩，而有酒的壇子和空壇子敲著是兩種聲音，如果裝了別的東西，又是另一種音調(diào)。學生心想，胸如酒壇，氣鼓于中，敲出來聲音當然更加空闊?！?/br>
    說完，心中默默懺悔一句，約瑟夫大佬可別生氣，誰讓我現(xiàn)在比你活早了個千八百年呢。

    “這也是學生妄自揣度的。”他松開指節(jié)，“究竟沛王殿下病況如何，還請老師再指點一二?！?/br>
    張起仁把李賢的手交給他：“你來摸摸。”

    吳議接過這截蒼白無力的手臂，手指壓在尺關(guān)上頭，指尖微施力氣，只覺指腹底下脈搏細弱無力，儼然氣血不通，病入膏肓了。

    師徒二人照面相對，兩雙深沉的眸子互相探過，已經(jīng)把彼此的想法摸了個大半。

    見他兩個半響不語，侍立一旁的乳母王mama早已滾下眼淚，還沒說出話來，張起仁已經(jīng)把留守的太醫(yī)叫了進來守著，才喚她和吳議一并退出門外，走到外頭無人處才駐了足。

    王mama擦去眼淚，聲音猶自鎮(zhèn)定：“張?zhí)t(yī)，老奴雖不通醫(yī)理，也知道此病難以救治，但老奴心想，即便沛王殿下司命所歸，您也斷不至于袖手旁觀?！?/br>
    張起仁眼里微有憫色：“皇后命我孤注一擲，老夫絕不敢有任何保留，只不過……”

    王mama幾乎一喜，脫口道：“您老請說，老奴絕不假于人口?！?/br>
    張起仁這才附耳上去，三言兩語將李賢的病情解釋了一番，鄭重道：“此番病情驚險非常，你非但不能假于人口，更不能假于人手。你我二人是看著沛王長大的，沛王身邊我可信的，除了陳繼文陳公，就唯有王mama你一個了?！?/br>
    “那這位……”王mama有些猶豫不定地望著吳議，心知這是張起仁體己的徒弟，但總歸是放心不下。

    不待吳議開口解釋，張起仁已淡淡道：“他叫吳議，要救沛王殿下，還要靠他的法子。”

    吳議心中一驚，自己還沒把想出的辦法說出口，就已經(jīng)被張起仁猜了個透。

    王mama聞言，從張起仁身前繞出，走到吳議身前，神色誠摯地行了一個大禮。

    這是沛王身邊的老人，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說，吳議將她攙扶?。骸靶≥吥睦锔沂苣亩Y！”

    王mama淚眼模糊了片刻，旋即被堅決果斷地擦去，她深深看定吳議，聲音嘶?。骸皬埐┦啃诺眠^你，老奴也就信得過你，老奴就提前替沛王殿下謝過先生的救命之恩?！?/br>
    吳議被這個眼神所撼動，不由握緊了拳頭，神情莊重。

    “議必竭力而為，不負所托?！?/br>
    有武后口諭在先，張起仁也不畏手畏腳，連鄭筠太醫(yī)丞、孫啟立副太醫(yī)丞一并瞞了去，只和吳議、王mama兩個商議。

    吳議道：“沛王此病反復(fù)無常，積年已久，要想根除，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把胸口的氣體排出體外。”

    王mama一驚：“先生的意思是……”

    吳議看張起仁一眼，見他并無別色，才接著說下去：“引流放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