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發(fā)的男人一直在盯著我。

    天空與大地仿佛被血液和黑炭包圍，猩紅色的蒼穹掛滿了一只只五光十色的眼睛，金紅色的熔巖縱橫鑲嵌在黧黑的泥土上，猶如密密麻麻的筋絡(luò)血管。他被赤身裸|體地綁在十字架上，火焰般的長發(fā)垂至腰際，從傷處淌出的鮮血染紅了漆黑的橫木。一團團交|配的蝰蛇躺在他腳下，正攀著他的大腿和腹部纏繞，仿佛爬滿了色彩斑斕的葡萄藤。

    我不知我身處何方，只知道雙眼如兩盞微弱的燭燈，映照著他熟悉的面容，仿佛他就是我的心跳與呼吸，我的整個世界。他邪肆地打量著我，冷酷的面容逐漸放大。我靠近了他，蝰蛇滑膩的鱗軀從他挺拔修長的身體爬向我的四肢。我們被蛇纏繞在一起，被那些情|欲灼燙的毒蛇舔舐誘惑，在十字架上顛簸搖曳。他紅色的發(fā)絲拂到我的皮膚上，如鋒利的鋼針，將我的皮rou細細割裂。

    他緊緊地抱著我，鼻端貼緊我的脖頸。我撫摸他的紅發(fā)，不一會兒感到手里抓著一團軟韌的干皮，是從我自己掌心剝離的皮。他舔舐著我血淋淋的手心，眼睜睜看我的皮囊層層剝落，成了一個紅通通的血人。

    羅……

    他低沉地呼喚出一個名字。我由此而生。冷卻的鮮血更快地化為紅線纏繞著他的每一寸肌理，我的鮮血浸染了他白皙的面容，那一瞬我感覺不到皮rou分離的疼痛，只有幾欲滅頂?shù)目靯感和陶醉。我感到自己沒有皮囊的身體在溶化，溶化成一顆顆黏稠的脂粒，穿過凝滯的空氣，落入血腥的濃池。我與他的皮rou粘連在一起，就像兩顆相溶的液滴，如此溫暖，如此充實，使我熱淚盈眶。

    我愛你。

    我愛你。

    我們彼此交換著愛語，仿佛已經(jīng)相互訴說了無窮多個世紀(jì)。然后他發(fā)出了一聲慘厲的嘶吼，我在他劇烈的痙攣中幾乎從十字架上跌落。我艱難地攀著他的脖頸，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每一絲筋rou都化為閃爍著金光的硬針，它們?nèi)玑槄舶沣@出我的毛孔，將紅發(fā)的男人死死釘在了十字架的木樁上。

    我變形的面龐刺穿了他的臉，我尖叫著要離開他，他卻咬斷了自己的手腕，用那沒了雙手的殘臂抱住我。不，羅，不要走——他任我的軀體更深地刺入他的皮rou，即使沒了束縛的繩索，卻仍被釘在懺悔木上，刺得千瘡百孔，血流成河。他更猛烈地帶著我一起顛簸，疼痛貫穿了我們的大腦和心臟，腳下的熔漿在鮮血的刺激下沸騰得更旺，燒灼著我們的腳心。

    一團火球呼嘯著從遠處墜向我們，將空氣震蕩成好幾層熱流?；鹧姘×宋覀?，rou體成為灰燼，靈魂蒸騰破裂，仿佛從未存在過般消彌不見。

    是龍。

    ****

    “不！”

    我猛地醒了過來，捂住了抽搐不已的面頰，手心疼得仿佛被什么銳器割裂了表皮。大腦突然間變成了一片混沌，我茫然地盯著墻壁，試圖從剛剛那個令我心悸的夢境里找到一些線索。

    然而一無所獲。

    此時尚未天明，窗邊只透出一道幽涼陰郁的藍。盡管我的五臟六腑都要絞成一團，我的皮膚卻冰涼如初。

    “羅。”菲琳在門的另一側(cè)喚道，“你一直在慘叫，哪里不舒服嗎？”

    “不。沒關(guān)系，菲琳，我只是做了些噩夢?！蔽液暗溃孀〕榇さ拿骖a。我拒絕待在杰里米的家中，菲琳便讓我和她住在一起。杰里米偶爾會來找菲琳聊天，順便求我回家一趟。我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每次只是為他收拾些家務(wù)，卻并不愿與那個女人見面。

    “好吧?！彼D了頓，說道，“離清晨還有一段時間，你再休息一下吧?！?/br>
    “嗯，謝謝你，菲琳?！?/br>
    我聽到菲琳的腳步聲遠去，終于長舒一口氣，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屋子。黎明前的清冷天光僵硬地擠開綿厚的云層，從北方飄來的雪氣呼呼作響。我咯吱咯吱地踩在昨夜的凍雪之上，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輕。在無人注視的寂靜中，我化為虛無縹緲的亡靈態(tài)，飄到半空，離開了沉眠的兀鷲城，飄到人蝠長城滄桑的墻磚之上。

    “我知道你們痛恨亡靈，痛恨我，將恐懼和欲望植入我的大腦，從潛意識逼我墮落，逼我淪陷?！蔽覍χC殺的銀白色風(fēng)雪，靜靜地說，“但我希望你們明白，我不會傷害你們，不會傷害你們所珍視的人。我理解你們的痛苦，理解你們的怨懟，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使你們得到解脫?！?/br>
    亡魂們沒有說話，我能看到它們時隱時現(xiàn)的形體。它們手拉著手飄在我周圍，像一團茫白的霧氣，隱沒于寒風(fēng)凜雪。

    【我們不想要解脫?！?/br>
    在白得透明的天地間，我聽到它們微弱的聲音。

    【我們只想復(fù)仇?！?/br>
    然后，它們的聲音消散了，卷起的雪花颶風(fēng)也逐漸落下。我仰頭望著漫天飛舞的雪粒，那陰冷得像厚厚的干油漆般的穹頂。我在闃無人聲的一處角落坐下，眺望茫白的雪線盡頭，似乎看到了海天交接的一角。

    就在不久前，萊蒙也孤身坐在花牌鎮(zhèn)旅店的屋頂，對著月與星辰撥弄豎琴。那流水般悅耳動聽的旋律此時在我耳邊回響，如夢似幻，撫慰了我躁動不安的神經(jīng)。

    城墻上凝著不少亮瑩瑩的冰棱，參差如牙，我拔下一根，手指撫過冰面，低聲吟出一串咒文。

    這是亡靈法師之間可用于通訊的咒文。不一會兒，冰面的另一端就變幻出一個迷蒙的漩渦，如沙般扭曲鋪展，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烏鴉歇足的孤木，幽暗靜謐的古堡，還有塔頂后那輪慘白的圓月。

    “哦……我可愛的小太陽，怎么想起來找我了？”法師用迷人的聲調(diào)說道，目光有些慵懶，仿佛剛從深眠中清醒。我懇切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您，我只是做了一個……呃，糟糕的噩夢，想向您尋求啟示?！?/br>
    她敏銳地說，“你的主人，那個囂張的紅發(fā)小子不在你身邊？”

    “嗯……最近我們分開了，他有事情要忙?！?/br>
    “他對你不太滿意？”

    “我……”

    “好吧。我當(dāng)初就知道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彼卣f，犀利的目光勾住我的視線。我感到有把尖鉤勾住了我體內(nèi)什么東西，下一瞬我就視線一顫，落在了一間幽謐的屋子。

    “好久不見，羅?！蓖鲮`法師端坐在一張桌后，寬大的帷幔如兩扇圓弧遮在她身后。小小的紫色光球如螢火蟲般飄蕩縈繞在我們周圍，我局促地坐在她對面，她從柔軟的線織桌布中取出一副牌，端正地擺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