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他的嗚咽，“為什么……你要剝奪屬于我的所有愛與美好……生而為人，我看不見了，除了痛苦一無所有，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

    之后，我便很久沒見過哥哥了。他臨走前夜的那番話牢牢扎根在我的腦海里，忘都忘不掉，就像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這世界爛透了，我兩歲死了父親，得了重病，我壓根看不出有什么美好。但哥哥偏偏愿意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然后看那些透明晶瑩的肥皂泡被現(xiàn)實(shí)狠狠地打碎，再執(zhí)著地尋找下一個肥皂泡。

    不知為什么，看到努力尋找美好的哥哥，我會有種看到美好本身的錯覺，盡管那在很多人眼里愚蠢至極。

    在之后十多年，我和mama經(jīng)歷了很多事，戰(zhàn)爭、饑餓、瘟疫，還有萬疆帝國的傾頹。而每當(dāng)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起哥哥，想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還在追尋那些肥皂泡。

    那些愚蠢的泡泡支撐我活到十六歲，然后在兀鷲城里，我再度遇見了他，還有當(dāng)今的索爾國王——陛下大概是哥哥的愛人。真不可思議，哥哥和年輕的國王，這場糾葛令人匪夷所思。尤其索爾國王當(dāng)時和幾個殘廢闖進(jìn)我家，盯著我的腿和眼睛，兇神惡煞地嚇唬我。我對哥哥熟悉這些怪人而驚異不已，更為他和國王的親密關(guān)系感到震驚——畢竟，國王在床上熟練打開了哥哥的身體，仿佛這種事他們已做了很多次。

    ——萊蒙，拜托你，今天我不想……

    ——我好久沒見你了，別拒絕我，羅……

    哥哥一開始在推拒，但索爾國王咬著他的耳朵說了什么，他們便緊緊擁抱了彼此，仿佛一對溺水瀕死的愛侶，互相糾纏著緩慢下沉。隔著窗子我聽不太確切，只略微聽得國王低啞沉醉的喘息，還有哥哥含混不清的呻|吟。

    我忽然便想起了哥哥在十幾年前，于星空下沉吟的那番話。那時他詢問上帝為何要奪走他的愛與美好，那他現(xiàn)在找到了么？從哥哥的一舉一動里我看得出他對陛下的迷戀，仿佛他擁抱的不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而是光，是愛，是失而復(fù)得的溫暖的世界。

    陛下又是如何讓哥哥那顆寂冷的心重燃火焰的呢？

    我不明白，更不懂曾經(jīng)跟著那位老爺馬車離開的哥哥為何會與未來的國王在一起?？赡芪也欢木褪歉绺缈坦倾懶牡?，從小就是這樣。因此，盡管我覺得哥哥和陛下的過往故事很神秘，神秘得像個禁忌，但依舊對哥哥重新找到了屬于他的“愛與美好”倍感安心。

    不過在印象里，國王都會選擇優(yōu)雅美麗的貴族小姐。但或許陛下是個例外，也許他是真的喜歡哥哥呢——我這般想著，安慰著自己。

    然而，當(dāng)我見到陛下時，他卻說，哥哥是他的玩物……

    ****

    “唉，這玩意兒……還是燒掉吧……”

    寫下最后一個字，杰里米睡眼惺忪地嘀咕，最后瞄了眼七扭八歪的字跡。他撕下最近的幾頁，正打算引燃蠟燭上的火焰——

    “長官，不好了，有暴民鬧事！”

    窗外似乎有叫喊聲由遠(yuǎn)及近，如涌動的水流一波波沖擊著玻璃。杰里米手指一抖，紙頁嘩啦滑落在地。他猛地沖出門，視野滿滿充斥著猙獰的火光，以及火光后一群熙攘的兇民。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可每人手里都舉著一支焰苗高躥的火把。焰流隨眾人手臂的揮動連綿起伏，宛如從夜幕拖曳而過的星辰，在空中迸濺出無數(shù)火星。

    前幾日，國王的軍隊(duì)清除了遲暮帝國的物資車隊(duì)。那時下城區(qū)的民眾就怨聲載道，已有攻擊稅官的先例。當(dāng)杰里米就任高級征稅官，負(fù)責(zé)管理和統(tǒng)計(jì)下城區(qū)的稅務(wù)。年輕的稅官很有野心，他暗暗盤算，現(xiàn)在是下城區(qū)的稅官監(jiān)管，將來便是上城區(qū)的，甚至王城的！既然他有能力從一眾稅官候選里脫穎而出，便有能力在一群高級稅官里平步青云，得到他和mama夢寐以求的貴族生活。

    所以，他決心要好好做起，首先就不能有任何紕漏。他嚴(yán)苛地查錄每一筆稅收。他太清楚下城區(qū)的這些人了，他們家里有什么，能交上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稅官杰里米頭腦精明，誰也騙不了他——他因此感到洋洋得意，覺得自己是個聰穎絕倫的天才。

    誰能料到不出幾日，事態(tài)就變得這么嚴(yán)重。

    “……”

    杰里米頭腦嗡地一聲，呆愣在原地，惶然注視著暴民們?nèi)缁认x過境般的掃蕩，根本無計(jì)可施。其他稅官試圖阻擋暴民，但很快就被對面兇悍的叫嚷聲駭?shù)盟纳⑻痈Z！

    “該死的稅官，你們不讓我們活，今天大家誰都別活了！”

    下城區(qū)的民眾扯著嗓子吼道，就像一群脫籠而出的猛獸，齜著獠牙沖向那些身穿棉衣長靴的稅官。他們分成兩隊(duì)，一隊(duì)去搶奪囤積在倉房里、還未上繳給王城的糧食，一隊(duì)則全是下城的惡徒，借著眾人難以阻擋的威懾，如狼似虎地朝稅官撲去！

    “長官，我們該怎么辦？！”

    杰里米喧鬧聲里逃竄，冷不丁撞上另一名稅官！對方按住他的肩膀，焦急地亂晃，杰里米眼花繚亂，差點(diǎn)暈厥過去，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去……去稟報(bào)國王……”

    嘭咚！他話未說完，面前的稅官突然軟倒在地，露出后方一張野熊般黑壯的闊臉。

    “喲，杰里米……”那人磨了磨堅(jiān)硬的牙齒，獰笑道，“你當(dāng)了狗頭頭，來搶我們的東西，不錯嘛……”

    杰里米驚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到處都是揮著火把咆哮的人群，幾乎無處可逃。他驚魂未定地環(huán)顧四周，在幾個膀大腰圓的惡徒?jīng)_向自己時，憑直覺奔向了東邊的方位。

    心底一個聲音默念道：“一切都交給運(yùn)氣吧，幸運(yùn)的杰里米?！彼麣獯跤醯胤^籬笆，大衣卻被勾在鐵鉤上。年輕的稅官心急如焚，怒罵著想拽斷衣角，豈料棉衣太結(jié)實(shí)，根本扯不壞。

    杰里米心中懊惱：該死，我當(dāng)初就不該挑最厚實(shí)的大衣！

    “看，那小子在那兒呢！先前還在黑街的賭場廝混哩，不知搞了什么鬼，當(dāng)上稅官了！”

    “呵，好一條賤狗。今晚我們就打死他，剝了他的賤狗皮！”

    那些惡毒的辱罵撞進(jìn)耳膜，杰里米腿腳一軟，差點(diǎn)栽倒在地。他勉強(qiáng)穩(wěn)下心神，想著此情此景和當(dāng)年弒君者入侵萬疆帝國沒什么兩樣，一樣都需要逃跑、藏匿和努力邁開腳步。大不了他的稅官不當(dāng)了，及時跑去通報(bào)消息，或許上頭的人還能饒他一命。

    “杰里米——杰里米——！孩子！”

    恍惚間，他聽到了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夾雜著恐懼和哭嚎。杰里米腳步一頓，轉(zhuǎn)頭在朦朧的火光中望見自己瘦弱的母親。他這才想起他將mama從那間空蕩凄冷的屋子帶出來，帶到了自己身邊。而他明明是打算幾天后，一旦把征得的糧食送往王城，就把mama安置在上城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