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突地搖晃了一下，亡靈抬起兩只黝黑的眼洞，對著木頭神像恬靜的臉，一字一頓道：

    “然而，我發(fā)現(xiàn)，您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逼人有罪?！?/br>
    火焰倏地熄滅了，一縷詭秘的灰煙裊裊上升。亡靈在一片幽謐的黑暗中，繼續(xù)道，“您的確拯救了許多人，同時卻舍棄了許多人。我以為懂得懺悔與隱忍的人才會齊身致遠，實際上卻是位高權重與聲名顯赫之輩大行其道。我以為懂得愛與自由的人才能眼見光明，實際上卻是邪獰與罪孽之徒在翻云覆雨。多少赤誠善良的人就此喪命，又有多少悲慘艱辛的人墮落無間……”

    “您從來都在袖手旁觀?！彼?，“那些自甘墮落的人們，在走向地獄前，其實也曾渴望過您，以及這世界的救贖啊?！?/br>
    “包括我?！?/br>
    羅站起身，將金戒套進無名指，揣著木頭神像走到了窗邊。

    “我死前看到的是自己的苦難，死后看到的則是世人的苦難。別再說您有多么悲憫仁慈了?！彼届o道，“你騙不了我。”

    咔嚓！

    下一個瞬間，他手心發(fā)力，面容平靜而冷厲。木雕裂開細紋，分崩離析，成了一攤隨風湮滅的灰粒。

    羅攤開手，讓寒涼的晚風吹走掌上的塵埃。

    “我所犯下的最大的過錯，便是將忍耐當作堅強，將對你的服從當作自身的救贖。”他空洞的雙眼注視著遠方寂靜的群山萬壑，“你沒有拯救我，更沒有拯救我對這世界的愛。你沒有將我喚醒，卻是那個被你拋棄的人，將那殘存的愛與希望給了我?！?/br>
    “他不是神，不是天使，更不是信徒。我清楚他滿手血腥，暴躁蠻橫，固執(zhí)而脆弱，犯下的罪孽足以下七層地獄。更清楚他對我的‘拯救’，或許只是為了讓我滿足他的私欲，實現(xiàn)他的復仇之念……”

    “但我還是愛他，想把我的一切都給他?！蓖鲮`道，“我愛他的頑強，愛他的不屈，愛他的反叛，愛他偶爾流露的脆弱，愛他對生命與意志的守護，愛他不被神與世人所容的任何一面。他對你再不會有懺悔和祈盼，而你大概連一絲一毫拯救他的意愿都沒有?！?/br>
    木雕灰飛煙滅。

    “在我看來，他決不污穢?！绷_收攏起自己的拳頭，仿佛收攏了一個永恒的誓言，“既然你不去救，那我去?！?/br>
    “我只對己懺悔，我只無悔于心?！?/br>
    ****

    叩叩叩。

    幾下敲門聲響起，羅轉(zhuǎn)過身，暗暗聽著橡木門后的動靜。

    “請進?！彼?。

    “打擾您了，尊敬的彌賽亞?！?/br>
    三個白袍醫(yī)師走入房間，一人點燃了桌上的火燭，讓這詭秘的房間充盈了一絲光亮。

    眼前的亡靈似乎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這是他們?nèi)送粫r間察覺到的現(xiàn)狀。

    羅依然站在陽臺邊，平淡地說，“有什么事么？”

    一名醫(yī)師上前，肅然道，“彌賽亞，我們需要你的幫助。這幾日我們遇到了幾位病情棘手的患者，上帝憐憫他們，一個是花朵般的小女孩，一位是學識淵博的智者，一位是才華橫溢的小提琴家，一位是尊貴的侯爵。無論他們哪一個逝世，都令人扼腕嘆息……”

    “原來如此?！绷_道，“那請你們改日讓那幾人親自來見我吧。我會視他們病情的輕重，決定是否要救治他們?！?/br>
    那幾名醫(yī)師一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以往這個亡靈只會溫順地點頭稱是，任他們?nèi)∽哐?，現(xiàn)在卻云淡風輕，態(tài)度曖昧。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彌賽亞？”一名醫(yī)師和緩神情，擠出一個溫情的笑，“您善良、崇高又無私，從不會對需要幫助的人置之不理。我們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認為您值得我們的尊敬和愛戴，值得我們給你的名譽和地位……”

    羅道，“不好意思，我救人從來不是為了你們的尊敬和愛戴?！?/br>
    那名醫(yī)師趕忙改口道，“我們知道！那是因為您無私的心……”

    “不，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只不過你們不知道罷了?！绷_道，“原諒我承不起你們給我的美譽?！?/br>
    另一名醫(yī)師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高聲道，“但你可只有三十幾天的壽命了，彌賽亞！當初也是你說，你愿意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貢獻出來，讓他人得到治愈……”

    亡靈淡淡一笑，“我不信?！?/br>
    【我還要活很多很多個三十天，與萊蒙在一起。我們要一起活很久很久。我要帶他沐浴陽光，嗅聞花香，聆聽萬物復蘇的聲音，看海天交接，晝夜輪換，重拾在他生命里遺失的所有美好。】

    【為了他，我想珍惜我自己。】

    “別在那里裝腔作勢了！”

    一名醫(yī)師突然發(fā)出一聲暴喝，陰陽怪氣道，“你以為我們不清楚你這一段時間在做什么？”

    “你和那個鼠籠里，名叫‘萊蒙·骨刺’的實驗體廝混，什么骯臟齷齪的事都做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