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無虛言。”男子掏出一沓銀票，拍給周峰。

    第16章

    夜戌時，月明風(fēng)靜。

    蘇府游廊內(nèi)匆匆行過一人。弓著身體，左顧右盼。

    對岸另一處游廊上，正立著兩個女子。

    素彎道：“娘子，那人為何會想要蘇莞柔的貼身衣物？”

    蘇細側(cè)身，懶懶依在美人靠上，單手托腮，朝周峰的方向望過去，“那人是今年準備參加春闈的舉人。蘇家主君是今次春闈主考官。女子貼身衣物落入男子手中，便是百口莫辯。以女挾父，如此把柄，用來威脅主考官，以旁門左道作弊，倒也是高明?！?/br>
    “既如此，那娘子您還管這蘇莞柔死活?！彼貜濙久肌?/br>
    “像蘇莞柔這樣的女人，是不會被區(qū)區(qū)一件貼身衣物所挾制的。我如此做，也只是給周峰添把火罷了?！鳖D了頓，蘇細微微一笑，“況且，要沒有唱星助陣，這周峰怎么可能偷得到蘇莞柔的東西呢?！?/br>
    四周寂靜無人，就連游廊的紅紗籠燈似乎都比平時更暗一些。

    突然，四處傳來腳步聲，在寂寥昏夜之中猶如惡鬼臨境。提著燈籠，拿著木棍的蘇家奴仆一擁而上，將周峰死死壓制在游廊上。

    周峰使勁掙扎，“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滾開……唔唔唔……”周峰被堵住了嘴。因著平日里最喜在奴仆中作威作福，所以被壓著打了好大一頓才被像死豬似得拖起，往蘇家主母的院子里去。

    “戲落了。”蘇細無聊的將手中瓜子往池子里一拋，激起錦鯉無數(shù)。

    素彎道：“娘子，您不再看看？”

    “不看了，累了，要回去歇著了?！?/br>
    幽長房廊之內(nèi)，細長的紅紗籠燈蜿蜒如豆燈。蘇細提起裙裾，踮著腳尖，身姿輕盈的在游廊上轉(zhuǎn)了一圈。胭脂色的裙擺像花一樣綻放，繡著大朵大朵紅嬌艷態(tài)的國色牡丹。

    那張艷若桃李的臉上，陰暗不明的透出暈黃燈色。清淺的，如江南綿雨般的小調(diào)隨風(fēng)飄散。

    翌日，蘇府上下都炸開了鍋。聽說周峰偷盜蘇府財物，被蘇家主母當(dāng)場拿住打死了。

    素彎替蘇細端了熱水進門洗漱，剛剛站定，便將這消息告訴了蘇細。

    蘇細懶懶點頭，似已猜到。

    素彎又道：“娘子，奴婢還聽說，林mama瘋了?！?/br>
    蘇細正坐于梳妝臺旁，聽到這話，柳眉一挑，斜帶出幾絲黛色。她素指挑眉，輕輕擦去多余黛色。

    養(yǎng)娘也跟著一臉喜氣洋洋的進來，一聽說這好消息，連腰疼都好了大半，“這就叫惡人自有天收?！?/br>
    蘇細慢條斯理的抹好口脂，看了一眼鏡中美人，略思半刻后道：“今天日頭不錯，咱們?nèi)デ魄屏謒ama吧。”

    “娘子?！别B(yǎng)娘立刻緊張道：“那楊氏和蘇莞柔可還盯著您呢。而且那個老瘋子有什么好看的？”

    “無礙，如今楊氏與蘇莞柔正要去收拾青巷那個舉人，哪騰的出手來管我?！?/br>
    “那娘子您去瞧林mama那老腌h貨做什么？”

    蘇細抬手，利落的往自己發(fā)髻上插了三支金玉簪子，然后起身道：“痛打落水狗?！?/br>
    蘇細所料沒錯。楊氏確實是去收拾那個舉人了。蘇莞柔也跟著一道去了。想必是怕楊氏做事出差錯，毀了她的名聲。畢竟楊氏可不是個聰明人，而蘇莞柔手段陰狠，若為男子，這朝堂之上，怕也要替她讓出一席之地。

    蘇細在一處破敗的院子里瞧見了已然瘋癲的林mama。

    “楊氏念林mama是她多年陪房的份上饒了一命，只把人關(guān)在了這里?！?/br>
    蘇細透過門縫往里瞧一眼。到處都是破敗之相，殘垣斷壁，雜草叢生，碎石遍地，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婦人赤著腳，披頭散發(fā)的在院子里頭跑，嘴里嘟嘟囔囔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果然是只十足的落水狗。

    突然，林mama與站在門口的蘇細對上了眼。

    門縫略窄，露出蘇細半張臉來。她穿著艷麗的裙，背陰而立，容色艷媚，膚白唇紅，雙眸純黑。

    林mama盯著蘇細的臉，猛地捂臉大叫，“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別來找我，你別來找我！”林mama驚恐的跌坐在地，左右四顧，然后抱住身旁的柱子哭訴，“大娘子救我，姚黃來找我索命了，她來找我索命了！”

    蘇細臉上笑意漸斂，眸色突冷，神色繃緊。

    姚黃，她母親的名。

    蘇細面無表情道：“素彎，把門砸開。”

    “哐”的一聲，掛在門上的大鎖被素彎用大石砸開。蘇細抬腳步入，徑直走到林mama面前。

    林mama伏跪在地，慌張閃躲，“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

    蘇細赤紅雙眸，一把拽住林mama的頭發(fā)將人拖到自己面前，“不是你害的我，那是誰害的我？”

    “是大娘子，是大娘子害的你?！绷謒ama掙扎著，一把拽住蘇細的裙裾，仰頭，露出那張蓬頭垢面的臉，臉上是詭異的笑，“是大娘子害的你，你懷了男胎，大娘子不許，要殺了，都要殺了，哈哈哈……”

    話罷，林mama突然起身，以頭撞開蘇細，猛地從大開的院門口跑了出去。

    蘇細跌坐在地，神色怔怔。

    素彎趕緊將蘇細從地上扶起，“娘子，您沒事吧？”

    蘇細雙眸呆滯地搖頭，就著素彎的手起身。她踉蹌著站穩(wěn)，面色慘白，“回紅閣，我要找養(yǎng)娘?！?/br>
    ……

    紅閣內(nèi)，養(yǎng)娘坐在椅上，看著面前神色怔怔的蘇細，抹了一把濕潤的眼角，長嘆一聲道：“小姐走時，確是一尸兩命。產(chǎn)婆說是孩子太大，生不出來。”

    “孩子太大，生不出來……”蘇細喃喃自語的重復(fù)了一遍養(yǎng)娘的話，突然悶頭開始大笑，“呵，哈哈哈……”

    “娘子，您笑什么？”素彎看著蘇細似有癲狂之相，趕緊上前一把將人擁住，淚眼婆娑道：“娘子，您怎么了？”

    蘇細輕輕推開素彎，面色已恢復(fù)平靜，“無礙。”她仰頭，望向窗外春日燦爛的陽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語氣生硬道；“我笑報應(yīng)。就該那蘇茍絕后?！?/br>
    蘇茍四十余歲，納妾無數(shù)，偏生只有蘇莞柔這么一個女兒。什么清流之家，明明是火坑臟窩！

    “養(yǎng)娘，我的琵琶呢？”

    養(yǎng)娘趕緊起身，小心翼翼的從紅木匣內(nèi)取出一把紫檀琵琶。焦頭鳳尾，曲頸梨腹。雖看著年歲久遠，但保養(yǎng)極好。

    蘇細抬手接過，橫抱于懷。指尖顫抖地撫過琵琶，淚水漣漣，怎么都止不住。

    這把琵琶，是她母親的舊物。

    蘇細抬手，轉(zhuǎn)軸撥弦，琵琶聲圓，猶若玉珠落玉盤。一捻，二攏，弦聲瑟瑟，如撥云雨。蘇細垂目，青絲掩面，珠玉叮咚，婉轉(zhuǎn)悠長之中，恍如回到了那人間仙都之地。

    二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姑蘇名姝姚黃入京師風(fēng)流地。公侯戚畹，宗室王孫，紛紛妄圖成為其入幕之賓，皆被拒之。若旁人如此，必招禍患。卻不想這姚黃更添美名。世人都道其妖色禍國。

    有散盡家財，幸得見者，神智瘋癲，大贊道：有生之年，得見姚黃，此生無憾矣。

    姚黃此人，美艷豐柔，體骨皆媚，天生尤物。貌美而性聰慧，尤善琵琶，一曲千金，魂牽夢繞，如聞天籟。

    自此后，京師傳唱：秦淮河畔，白下青溪，桃葉團扇，一曲琵琶，彈不盡人間姚黃。

    曲終收撥，余音繞梁，悲悲切切，如聞哀愁，蘇細已淚流滿面。

    “養(yǎng)娘?！彼郎喩眍澏吨鴵溥M養(yǎng)娘懷里，像只被遺落的弱小雛鳥。

    養(yǎng)娘憐惜地摟住蘇細，滿面悲切，“世道不公，小姐這樣的善人，才是該長命百歲的啊?？蓱z我娘子，日后該如何是好?！?/br>
    ……

    是夜，新月如鉤，蘇府內(nèi)又起波瀾。不知是誰將瘋癲的林mama從偏僻院子里頭放了出來，這瘋婆子竟一頭扎進水井里淹死了。前頭正忙著收拾尸體，后園水井旁，唱星跪在地上，面前是一碟梅花糕。

    “jiejie，唱星給你報仇了?！背请p手扶地，深深叩拜，臉上的淚珠砸滾落地，雙眸早已哭得跟核桃一般。

    她哭罷，將梅花糕扔進井內(nèi)，剛剛轉(zhuǎn)頭，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蘇細。

    月色朦朧，穿簾入竹，簌簌風(fēng)聲中，美人如玉，雙眸沉靜。

    唱星一怔，而后咬牙，與蘇細道：“是我推林mama入的井，是我殺了她！娘子若要讓主母拿我的命，唱星絕無怨言！”

    蘇細輕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只曳著裙裾，轉(zhuǎn)身，慢吞吞的往前去。

    唱星跪在地上，愣半刻，立刻起身追上去。“娘子不怪我？”

    蘇細側(cè)身，繞過唱星，聲音幽幽，“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br>
    唱星盯著蘇細窈窕纖瘦的背影，猛地一下雙膝磕地，叩首道：“娘子大恩大德，唱星當(dāng)牛做馬，無以為報?！?/br>
    蘇細裹挾著月色入紅閣，素彎急急迎上來，看到蘇細身上沾染的夜露，一臉疼惜道：“娘子，這么晚了，您去哪了？”

    蘇細伸手揉了揉自己被夜風(fēng)吹僵的臉，“與佛祖懺悔?！?/br>
    素彎蹙眉，不懂蘇細的意思。

    蘇細道：“這落水狗，不是想打便能打的。”看她，不僅沒打成，還被落水狗反咬了一口。

    第17章

    林mama和周峰的事在蘇府內(nèi)掀起不小波瀾。

    素彎打聽了消息回來，道：“外頭都說是周峰和林mama作孽太多，被菩薩懲治了。”

    蘇細聽到這話，掩唇一笑，眸色卻冷，“這話，怕不是從蘇莞柔那里傳出來的吧?！?/br>
    素彎一愣，頓時恍然，“原是如此?！?/br>
    這蘇家主母日日參佛拜佛，從外頭看，是個再虔誠不過的人。那些臟活，累活都落在林mama手上，蘇府上下恨的是林mama，如今天降懲罰，罰的也是林mama。蘇家主母不僅摘清楚了干系，掩住了周峰偷盜的內(nèi)情，保住了蘇莞柔的清白，而且以林mama為戒告訴蘇府上下眾人，誰若要對蘇府行不利之事，必遭天譴。

    “娘子，可惜那林mama死了，不然……”素彎見蘇細面色平靜，便繼續(xù)說出下去的話，“咱們能多問些小姐的事?！?/br>
    蘇細單手托腮，素白指尖攪弄面前清茶，盯著那蕩蕩漣漪發(fā)呆，“她死不死，于我已無多大干系。便是不死，一個瘋婆子的話，誰又會信呢？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我們要找到當(dāng)初的那個產(chǎn)婆?！?/br>
    那時候，蘇細尚小，記憶不清。既然林mama說，母親是一胎兩命，那當(dāng)時接生的產(chǎn)婆，定脫不了干系。

    “娘子，不好了?！别B(yǎng)娘撩開簾子進門，滿臉熱汗的大喊，“那楊氏帶人往咱們紅閣這邊來了?！逼渖砗蟮某且布贝掖冶歼M來，剛剛站定，外頭便傳來婆子們的聲音。

    屋前掛的簾子被硬扯下，一群面色兇狠至極的老婆子站在那里，個個瞧著都不好惹。

    “娘子……”養(yǎng)娘和素彎，還有唱星將蘇細護在身后。

    蘇細擰眉，這是撕破臉，準備硬來了？

    她臉上掛笑，一臉的無辜純稚，“mama們這是要做什么？”

    楊氏推開老媽子們，站在檐下，距離蘇細一丈遠，端著身子道：“聽說細姐兒身子不好，我特帶了好東西來給細姐兒補補身體。”

    楊氏身后跟著的一個老媽子手提食盒，里頭散出nongnong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