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恐怕他想迫使陛下聯(lián)姻，”謝鏡愚低聲道，仿佛他認(rèn)為這樣能更好地緩和朕的情緒，“他想要一個公主，真正的公主?！?/br>
    朕確實這么想。朕也確實不高興，但朕沒謝鏡愚想的那樣不高興。

    畢竟，用聯(lián)姻來安撫周邊部落不是什么新鮮事，古已有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女兒，就認(rèn)一個宮女做義女，再封個公主嫁出去敷衍。用一個女人和嫁妝換邊疆安寧，從皇帝和國家的角度來說是合算的，畢竟打仗要耗費更多國力，打勝仗也是如此。

    朕還沒出興京時，就猜到松仁松贊可能有此企圖，如今這個猜想就是現(xiàn)實的幾率變得愈來愈大。

    但只要看朕這會兒在梁府、城外還有數(shù)萬大軍，就知道朕不準(zhǔn)備這么干。本朝確實有待字閨中的公主，都是朕的meimei。若是松仁松贊的企圖成真，他可不是當(dāng)朕的女婿，而是和朕同輩！

    這種姻親連什么連？想娶本朝長公主，松仁松贊他也配？

    謝鏡愚仿佛從朕的沉默里讀出了朕的心情。“一般情況也就罷了?？扇缃瘢徽劚菹?，諸位親王膝下之女年歲都尚小，不可能嫁到偏遠(yuǎn)之地。而以陛下的歲數(shù)，認(rèn)義女公主也有些勉強。故而，只有……”他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朕明白，“吐蕃贊普的圖謀，確實太大了。”

    “雖然江將軍有些沉不住氣，但他剛才說得對?！彪抻质且宦暲浜?，“松仁松贊就是欺朕年輕，覺得朕不經(jīng)事。我朝滅了匈奴，他八成認(rèn)為都是黨和的功勞。而黨和再能干，也不能以一人之力護全本朝。他便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想讓朕為他的鐵蹄所懾，而后退讓于他！”

    “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敝x鏡愚立刻道，“若是他知道陛下如今就在軍中，不日便能抵達(dá)劍南，他必然明白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太過?！?/br>
    朕知道謝鏡愚不想朕氣不過，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背?！按_實。另外，若是松仁松贊起了這個頭，其余部落搞不好都會躍躍欲試。邊疆永無寧日不說，朕也沒這么多公主可一一嫁去。更何況，松仁松贊都敢弒兄，別說義女公主，怕是嫁一個真公主也沒用。他的野心只會讓他利用此間機會發(fā)展壯大，而后再攻打我朝——”朕再次冷笑，“割rou飼狼這種事，朕可做不出！”

    “陛下所言極是?！敝x鏡愚這么說的時候，眼里又顯出了似曾相識的光，“陛下臨危不亂，乃是臣等之幸，天下之幸?！?/br>
    朕原本還有些氣憤，聞言頓時繃不住了。“你就別和朕說套話了，好像朕還沒在別人嘴里聽夠似的?！?/br>
    謝鏡愚立即正色道：“別人是別人，臣是臣。而且陛下確實英明，又怎么能不讓臣說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陛下！”

    朕相信他前面還是在真心夸朕的，但后面完全就是夸張扯皮了?！澳愫驼l學(xué)的油嘴滑舌啊，謝相？”朕不免揶揄他。

    謝鏡愚還是一臉義正辭嚴(yán)?！敖煺叱嘟吆?，而臣最近都跟在陛下身邊?！?/br>
    好啊，這回不杠，但是改一本正經(jīng)地含沙射影了？

    朕不免想起之前未完的武力值話題。現(xiàn)在扯回去有些刻意，朕便干脆問他：“謝相，朕總覺得，有時候你看朕的眼光不太對?！?/br>
    聞言，那雙漂亮眼睛里似曾相識的東西更多、也更深沉了些?！案覇柋菹?，是哪些時候？”

    被他那樣看著，朕已經(jīng)感到心跳加速，但這會兒必須撐住?！皠偛烹拚f朕絕不割rou飼狼的時候，之前你給朕系上玉鉤?的時候，”朕裝模作樣地輕咳，“還有上次朕在校場射箭的時候……”

    “校場射箭？”謝鏡愚這么重復(fù)的時候，人已經(jīng)欺了上來，變得暗啞的聲音也近在朕耳邊，“原來陛下一早就看穿了臣。”

    他的話像嘆息又不是嘆息，但打在皮膚上就是一陣戰(zhàn)栗。朕稍稍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說朕的自我感覺可沒良好到那種地步。可還沒等朕開口，謝鏡愚又繼續(xù)道：“陛下總是低估陛下自己?！?/br>
    這話可就稀奇了。雖然以謝鏡愚的聰明，猜出剛才朕想說的話不是不可能，但什么叫朕低估朕自己？“此言何解？”

    “陛下怕是不知道，陛下一心二用、還每箭必中的樣子，有多引人注目。陛下可能也不知道，陛下意氣風(fēng)發(fā)、指點江山的樣子，有多令人移不開眼光。最后，陛下肯定還不知道——”謝鏡愚道，定定地望進(jìn)朕的眼里，其中晦色不辨，“每當(dāng)看到陛下如此，臣心中便滿溢喜愛之情，只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

    他沒說，朕也沒問，因為答案是明擺著的。一股熱氣自兩人緊貼的下腹而生；剛開始像是星星之火，不過片刻就燃成了燎原之勢。

    作者有話要說：

    倒數(shù)第三段翻譯如下：

    陛下，求合體！

    第41章

    次日清晨, 天光未明，梁府的城門便開了。

    吐蕃故布疑陣, 其后可能跟著大軍, 也可能只是sao擾、打擊我方士氣。但不管如何，都要早作打算，更何況現(xiàn)下還不確定吐蕃的真正戰(zhàn)術(shù)。故而朕只小憩了一陣, 便起身上路。為了快些抵達(dá)安戎城，朕輕騎簡從，除了謝鏡愚、崔英和褚海睿外，只帶了小隊精兵。大軍行進(jìn)速度稍慢，朕便讓江通等人隨后趕來。

    從梁府到安戎城, 足足有千余里。即便騎著良馬，還有褚海睿帶的本地向?qū)? 也不能朝發(fā)夕至。一路風(fēng)餐露宿, 兩日后的傍晚，諸人終于在晚霞余暉中望見了茂府巍峨的城墻。

    “陛下，今夜就在茂府歇下吧。畢竟從茂府到安戎城，快馬加鞭一日足矣?！瘪液ｎ＿M(jìn)言道。

    朕瞧了他一眼。能做到節(jié)度使這個位置, 通常年紀(jì)都輕不了。褚海睿已是知天命之年，自告奮勇要隨行已然是勇氣可嘉。“嗯。”朕準(zhǔn)了，又問：“褚節(jié)度使可否知道，此時李節(jié)度使到哪兒了？”

    因為要趕時間, 一路都抄小道前行，便是李囿有信來也不知道, 只能靠經(jīng)驗推斷。

    褚海睿思索了片刻。“臣連夜命人送去益府，正常情況下，李節(jié)度使隔日一早就能收到。若是李節(jié)度使收到信便出發(fā)的話，此時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快到安戎城了?！?/br>
    就是李囿和慕容起一定在朕這一行人前頭的意思，朕放心了點。然而，等到茂府城前時，朕就遠(yuǎn)遠(yuǎn)望見城門洞開，兩列兵士手執(zhí)長矛，從門外嚴(yán)整地排到城里。城門上有些人影在晃動，像是也看到了城下來人。“看來他們確實先到了?！?/br>
    褚海睿本沒明白所以然，騎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陣仗。李囿顯然已在，一行人即刻快馬加鞭，驅(qū)策上前。

    到了城門口，地上早就跪了烏泱泱的一片。

    “臣李囿，恭迎陛下圣駕！”

    “臣等恭迎陛下圣駕！”

    在震天的呼聲中，朕翻身下馬，走到帶頭之人身前?！捌饋砹T，李節(jié)度使?！闭f著，朕又往他背后望了望，“哪個是慕容起？”

    “回陛下，臣在此?！币粋€男子應(yīng)聲抬頭。

    朕不免仔細(xì)上下打量他。此人便是跪著，也能看出身量頗高。臉是一張高原人特有的紫紅面膛，劍眉深目，眼珠略微有些異色。是不是心機深沉不好說，總歸不是什么毫無心機的長相。

    總而言之，慕容起長得挺符合朕對原吐谷渾大將、現(xiàn)我朝降將的想象。反過來，看見朕，他地掠過一絲驚異。不過，朕這會兒沒工夫關(guān)心他對朕的第一印象如何?！凹热蝗硕箭R了，就別搞這些虛禮，趕緊找個地方議事。”

    于是一行人立即策馬進(jìn)城，不過片刻，就全進(jìn)了議事廳。首先當(dāng)然是李囿簡要說明邊疆的最新戰(zhàn)情——

    繼吐蕃小隊sao擾叫陣以來，雅縣和邛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約莫千把人的吐蕃軍隊。數(shù)量稱不得少，但相比不見蹤影的吐蕃大軍，不算什么。主動出擊確實可以，不過李囿擔(dān)心這是條誘敵之計，便還是執(zhí)行堅守之策。

    “李節(jié)度使此舉實在明智?！贝抻⑾乳_口，“我朝騎兵不如吐蕃，而若是上步兵，又追不上騎兵。而且，萬一追上也就罷了，怕就怕跑不了。到時候敵軍四下里一圍，我朝怕是損失慘重。”

    李囿嘆了口氣?！按迣④娝詷O是，李某也如此想?？衫钅彻烙?，此法并不能堅持很久。吐蕃見咱們不上當(dāng)，下一步怕是要派人到城下叫罵。李某自己可以當(dāng)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然而手下兵將們可按不下那口氣。”

    這話說得也很有道理。孫子兵法都說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被敵手辱罵，兵士們必然群情激奮，這時候出擊是最好的；等后頭罵多了，上頭又沒動靜，軍中不免滋生流言，懷疑此仗必敗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