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第一個不見得有第二個, 朕竟然有些理解雍蒙對著謝鏡愚那首雜曲的悵然了。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運氣要好到什么程度, 才能碰上彼此深愛之人？

    “……今日早朝就到此處么, 陛下？”

    把朕神游的心思拉回來的是王若鈞。他估摸著看出朕精神不足，便想早些結(jié)束朝議，好讓朕回去補覺。

    朕微微瞇眼，挨個兒打量階下大臣。雖說朕剛剛半心半意地聽他們說話, 但重點還是注意到了。“怎么，人手又不夠？”

    聽著朕尾音平平，霎時滿堂落針可聞。似乎所有人都沒想到朕看著困兮兮，心底里卻門兒清。

    別人躲得過, 吏部尚書宋遠(yuǎn)道卻避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出列?！盎乇菹? 目前還是夠的。但等年后，告老還鄉(xiāng)的官員離任，怕就不能……”他低垂著頭，緊張得袍袖都在微微顫動，“怕就不能保持今年的進度了?！?/br>
    朕微不可察地哼了一聲。不能保持今年的進度？照朕翻完的那些折子看，今年只有司農(nóng)卿手上的任務(wù)完成得尚可，工部吏部禮部都達(dá)不到要求，還想更慢？“這事兒都拖多久了，你就不能給朕拿出個解決法子來么？”

    “臣以為……”宋遠(yuǎn)道額頭開始冒汗，“臣以為，明年春試可以稍稍放寬一些。”

    “否了。”朕直接拒絕，“本來春試中舉之人大都不了解朝中情形，光是磨合就得花大半年。一年也就罷了，每年都如此，朕哪兒來這么多大半年可等？就算朕等得，事情又等得？百姓又等得？再者說了，放寬要求，便是良莠不齊。一般事務(wù)就算了，大事給辦壞了，誰負(fù)責(zé)？”

    被朕連珠炮般的搶白一通，宋遠(yuǎn)道都要站不住了?！俺肌掴g?！彼荒苓@么說，同時悄悄地瞅邊上其他大臣，想要求救。

    朕不用定睛細(xì)看就知道他瞅的是謝鏡愚。謝鏡愚在吏部的時候，除去最早時結(jié)黨營私的懷疑，朕從來不用cao心活兒沒人干。換到宋遠(yuǎn)道手上，朕就得整天惦記著，能力高低可見一斑?！捌渌说囊馑寄兀俊?/br>
    眾臣訥訥。只聽得一片低語聲，卻沒人敢站出來。

    朕冷眼瞧著。倒不見得所有大臣都想不到朕的潛臺詞，但問題在于，有些不想說，有些不敢說——不是誰都像周不比那樣，或者說沒人像周不比那樣。讓親王出任實權(quán)官員，誰先提起誰就有可能被朕當(dāng)成親王那派，凡是有點腦筋的都不會在這件事上當(dāng)出頭鳥。

    “行吧，你們都不說，那朕先說?！彪揞H為不耐地敲了敲御座的金質(zhì)龍頭扶手，“諸位親王大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朕思來想去，幾個大男人，總閑在府里養(yǎng)花逗鳥也不是個事兒。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想必諸位親王都不會介意給朕搭把手?！?/br>
    眾位大臣頓時面面相覷，或驚或疑。

    朕挨個兒打量他們面上神情，心里暗暗記下，經(jīng)過謝鏡愚時頓了一頓?！八紊袝f年后有人要告老還鄉(xiāng)，名單列出來。屆時你們一起商議，諸位親王更適合哪個位置。冬至大朝前，朕就要看到擬定的名單；元日大朝正式頒旨。這期間有一個半月左右的功夫，朕會讓諸位親王先行熟悉各項事務(wù)；若有不妥，再做細(xì)調(diào)?！?/br>
    這會兒，再傻的人也聽出已經(jīng)朕思慮多時、如今宣布的是定論?；实垡岚巫约倚值墚?dāng)官天經(jīng)地義，反對有可能要被打成挑撥離間。左右這事兒別人不好拿主意，只有朕說了算。就和之前不敢吭聲一樣，此時他們也不得不山呼：“陛下圣明！”

    朕冷不丁在早朝里扔了個深水炸|彈，后續(xù)波動自然少不了。下朝以后，幾個宰相立即一起約好了面圣。

    “陛下，讓諸位親王出任朝中官員，好是好，但是不是太突然了？”王若鈞先開口。他畢竟油滑，態(tài)度便模棱兩可。

    朕端著茶杯，自顧自地吹著面上飄著的銀針，蒸騰的瑩白霧氣也氤氳了視野?！霸趺赐蝗涣耍俊?/br>
    王若鈞自然不會開口就提什么三王之亂的前車之鑒：他只會用一種含沙射影的方式說出來?！爸皼]有一點點預(yù)兆，”他小心地揣摩用詞，“況且，諸位親王的實封刺史改成遙領(lǐng)刺史還是先皇的意思?！?/br>
    “朕又沒說要恢復(fù)早前親王的各自封地。”朕抿了一口熱茶，還是誰也沒看，“朕不過是要他們幫朕干點活兒。光領(lǐng)餉不做事，不光百姓有意見，他們自己估計也于心難安罷?！?/br>
    誰都不能在親王心思上和朕理論，王若鈞自然也不能?！翱沙嘘P(guān)系錯綜復(fù)雜……”

    這話說得也不算錯。目前朝中有六個親王，帶上母族和姻親關(guān)系，多多少少牽扯到各派官員利益。

    但王若鈞不知道的是，朕早前通過父皇的手埋了伏筆，之后更沒讓諸位親王有直接與手握實權(quán)的武將聯(lián)姻的機會。況且，父皇武功赫赫，朝中武將大都服他，自然也跟著服朕。再加上近日劍南大捷，他們生出貳心的概率幾乎等同于零。

    武將不反、皇宮內(nèi)早在朕即位時就治得鐵桶一般，光靠幾個文官能干什么？更何況朝中最重要的文職都是朕的人，朕還打算繼續(xù)扶持一批起來？

    不客氣一點說，朕的諸位哥哥，早就在朕的陽謀里了。

    想到此處，朕不易覺察地笑了笑?！暗人紊袝拿麊纬鰜恚跸嘣贀?dān)心這個也來得及。”如果朕沒記錯，今年想要告老還鄉(xiāng)的官員都是品級不算太高、然而事情不算太少的，讓幾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親王歷練一番再合適不過。

    見朕態(tài)度堅定，王若鈞也沒轍了。指望曹矩反對還不如指望地磚突然會說話，他只能把目光投向謝鏡愚。

    謝鏡愚照舊恭恭敬敬地行禮，而后才開口：“早朝時，陛下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但臣還有幾事不明，還望陛下為臣解疑。”

    “說罷?！彪藓认伦詈笠豢诓瑁S手?jǐn)R下杯子。朕這個主意早前沒和他提過，朕倒要聽聽他是什么意思。

    “謝陛下?！敝x鏡愚一躬身，“陛下想要諸位親王出任朝中官員，這的確符合本朝法典。但畢竟身份不同，臣不明的頭一條便是，諸位親王就任以后，也要參加吏部每年的考核么？”

    吏部每年年底都有考核，干得好的提拔，干得差的貶職。自朕去年讓吏部嚴(yán)格考勤、裁除冗余后，官員偷懶的可能便大大降低。

    ——想混吃等死？

    ——沒門！

    “那當(dāng)然是要考核的，標(biāo)準(zhǔn)就和其他官員一般?！彪揞h首，而后一笑，“雖說他們干得差朕也不會削了他們的一品親王銜，但朕可以罰他們的俸??！”

    謝鏡愚點了點頭，接著問：“這正是臣不明的第二點。陛下也說了，無論諸位親王干得如何，他們都是親王。若是所有官員都如此想，那還有誰敢讓諸位親王動手呢？又有誰敢說諸位親王的不是呢？”

    朕一想也是。親王不想干活兒，只要拿出身份壓一壓就行了，搞不好還有很多人愿意幫他們干?！澳蔷透母摹舨靠己送暌院?，朕再親自檢查一次。要是有誰回護包庇，朕第一個罰他，且是重罰！”

    “陛下此法極佳?！敝x鏡愚再次點頭。

    朕瞧他并不是到此為止的意思?！笆遣皇沁€有？”朕問，一轉(zhuǎn)眼卻瞥到曹矩一臉“居然還要讓陛下考核？如果我是親王那我寧愿光領(lǐng)餉”的表情，頓時有點樂。

    “是，陛下。”謝鏡愚第三次點頭?！斑@最后一條則是，陛下早朝時只提了諸位親王。但臣以為，若是諸位親王可領(lǐng)實職，那就還有一人更該領(lǐng)實職。”

    此言一出，王若鈞和曹矩立即轉(zhuǎn)頭看他，滿面驚異。因為這個指代很明顯，就是阿姊。論功績，阿姊確實比諸位親王都配得上；問題只在于，歷朝歷代都少有讓女人出任朝中官員的情形。

    朕只當(dāng)沒注意到王若鈞和曹矩的過度反應(yīng)?！澳阏f昭陽長公主？這個朕自然考慮過。之所以朕早朝時不提，是因為朕已經(jīng)想好讓長公主做什么了。”

    這下，三個宰相都齊刷刷地望著朕。

    “朕要令昭陽長公主出任左衛(wèi)大將軍?！彪薜?，以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

    謝鏡愚先是一愣，繼而不自覺地露出笑容。“陛下考慮萬全，臣沒有意見。”他恭聲道。

    王若鈞原本想說什么，但見謝鏡愚如此，他喉嚨滾了滾，到底咽了回去。“陛下知人善用、不拘常理，實乃我朝之福?！?/br>
    其他兩人都贊同，就算曹矩還有些接受無能，也沒意見。

    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了。但以朕的預(yù)料，詔令如此頒下去，雍蒙可能還好，其他幾個親王有很大的概率叫苦連天。為了避免他們換著花樣來找朕求情，朕已然打定主意，冬至大朝會以后就擺駕湯泉宮，等快到元日再回來。元日大朝之后，事情已然板上釘釘，再求情也是沒用的。

    什么？問朕突然去別宮的理由？

    天氣冷，朕泡個溫泉不行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