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就算朕想裝風輕云淡，兩人也都知道不可能——

    朕即位至今，滿打滿算也就五年；雍蒙近十年前開始搜集《后稷農(nóng)書》，從時間上反推，確實是自父皇還在位時就著手了。

    這還不是最關(guān)鍵的部分；最關(guān)鍵的部分是，時間點。不管是八年前還是九年前，那時的太子都還是太子哥哥，而且還是一個正纏綿病榻的太子哥哥。

    如此敏感的節(jié)點，就算大臣們能想到雍蒙此舉很可能有意皇位，也絕口不提；可雍蒙不僅提了，還點明他就是打算獻給父皇……

    “四哥。”朕開口，帶著點不明顯的警告。他一個說不好，朕就不得不處理他；而若是他不說，那明面上朕還能裝不知道——說實話，就算朕還沒完全信任他，也沒到想治他個謀反之罪的地步。

    雍蒙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朕這時候的稱呼是給他的梯子。“但當然，這事沒成?！彼^續(xù)道，似乎完全不擔心自己，“其中固然有未收集完成的緣故；可臣知道，陛下也知道，真正原因到底為何?！?/br>
    若朕這時候還看不出雍蒙要堵一把大的，朕也用不著當皇帝了?！八母?，你這是兵行險著啊?！彪奚陨試@了口氣。

    聞言，雍蒙竟然微微一笑?！俺家詾槭歉壮樾??！?/br>
    隔著數(shù)步距離，兩人的目光直直交匯。就在這片刻時間里，朕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與此相關(guān)的可能——是兵行險著還是釜底抽薪，部分取決于他的表態(tài)，最終則取決于朕的信任。“為何是現(xiàn)在？”

    “若陛下想聽假話，那就是因為陛下令臣出任吏部侍郎一職；若陛下想聽真話，那就是因為除夕大宴。”

    朕微不可察地瞇眼。雖然雍蒙說是一真一假，但這兩句都是實話，本質(zhì)上完全相同——除夕大宴，朕收齊了天下的兵權(quán)，穩(wěn)穩(wěn)坐定帝位；也正因為朕早就有此把握，才會同意讓諸位親王出任實權(quán)官員?！拔和跞绱寺斆?，難道就料想不到，朕聽了你這些話，可能愈發(fā)心生忌憚么？”

    聽得“魏王”兩字，雍蒙眼里頓時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芒?！皬闹x相到慕容起再到松仁松贊，陛下待臣下向來仁德。故而臣以為，對臣曾經(jīng)犯的錯，陛下定然也可過往不究。”

    這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但這會兒是不夠用的?！拔和跤挚稍脒^，你與他們?nèi)齻€都不同？”朕不得不提醒他。更何況，松仁松贊若像他說的那樣老實臣服便罷了；要是再有反意，定然必死無疑！

    “臣當然知曉?！庇好傻溃y得一頓，“陛下總是稱臣聰敏，然而陛下自身更技高一籌。既如此，臣以為，最好還是不要和陛下兜圈子。于陛下無甚好處，于臣更無好處?！?/br>
    朕不由揚眉。這倒是真的——若是朕與他永遠隔著面具說話，朕的疑心病下不去，而他怕是得不到一個好死?！翱赡慵忍钩杏写艘?，朕就不得不擔心，萬一有個什么破綻被你瞧了去……”朕沒說下去，而是故作為難地搖頭，“說不定還是先下手為強更好，魏王說呢？”

    雖然朕語氣平淡，但話語內(nèi)容完全相反，基本就是威脅。雍蒙卻不驚慌，只定定注視著朕，半晌后才輕聲問：“陛下會給臣留這個破綻么？”

    這種問題，朕根本不用也不會回答。

    雍蒙顯然也知道自己問了件答案明擺著的事。“陛下不會，而臣同樣如此以為?！彼忠还恚凹热绱?，臣愿為國效力、愿為陛下驅(qū)策，還望陛下成全。”

    一時半會兒，朕沒說話，雍蒙就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紋絲不動。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朕才問：“魏王算準了朕不會處置你，是不是？”

    雍蒙搖頭。“臣只不過知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br>
    他就差明說“因為我還對陛下有用”了，朕也沒法再問下去。除去可能有的、壞的部分，好處確實是顯而易見的?！敖袢罩拢仗熘屡率菦]有第二個人敢做?！彪蘼杂懈袊@，“魏王確實處處都與眾不同?！?/br>
    “陛下謬贊?！庇好蓮陀痔ь^望向朕，“可不管陛下信與不信，臣確實認定陛下比臣更強?！?/br>
    這話指代模糊，朕不由想，他到底認為朕有哪些地方比他強。詩詞歌賦絕不可能，容貌氣度八成也比不過，剩下的……他在特指謀算，還是在指當皇帝？

    當然，雍蒙有收斂心思、從此忠心為臣的可能，也有虛以委蛇、其實在施計中計的可能。但還是那句老話，實權(quán)在手，朕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既然魏王明白，那再好不過?！彪拗匦麻_口，“諸事繁雜，就辛苦魏王了?！?/br>
    把話徹底說開可能確實更適合朕與雍蒙之間的關(guān)系，朕以后就用不著費勁想怎么和他交流。但還沒輕松幾個時辰，就有人進諫，要朕警惕雍蒙在朝中過于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

    這人顯然不是謝鏡愚，而是周不比。

    “你真是……”朕簡直要無語。上次對謝鏡愚有意見，這次對雍蒙有意見，而且都正值風口浪尖上——怎么朕身邊全是不怕死的人？“還記得你之前和朕說過的話么？”若是朕沒記錯，周舍人你剛到中書省的時候，明明還在幫雍蒙的！建議給親王實權(quán)，也是你提的！

    “臣當然記得。但此一時彼一時；臣那時沒想到，魏王殿下交游廣闊到如此地步?！闭f到這兒，周不比像是有些羞慚。

    朕這會兒顧不得他是不是因為曾赴過雍蒙的宴席而感到后悔。“你不覺得這時候說已經(jīng)太晚了么？”

    “只要陛下有所防范，那就不晚。”周不比立即接口，“臣只是以為，幾位殿下再如何，也絕不能越過陛下。”

    其實朕明白周不比的意思。時過境遷，以前和現(xiàn)在是兩回事。故而，周不比之前站雍蒙，這時候又反了過來。更準確地說，他的立場并沒變過——就如同他說的，他一直試圖從朕的角度考慮利害；但他掌握的信息沒有朕多，判斷就未免與朕的有偏差。

    如此想想，朕便不像剛聽到時那樣沒好氣了?！俺泄賳T有所交游，實屬正常；若是誰有逾越之舉，朕會知道的。”朕這么說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考慮如何將周不比往中書令培養(yǎng)了。品級提高，了解范圍越廣泛，建議才越有用……

    “陛下圣明?！敝懿槐攘⒖痰?，又仔細瞧了瞧朕的臉色?！氨菹?，您……”他突然有些遲疑。

    “有話就說。”朕吩咐。有可能掉腦袋的話都說得毫不猶豫，還有什么可遲疑的？

    周不比便說道：“陛下，臣怎么覺著，陛下嘴唇較往日有些不同？”

    這話題急轉(zhuǎn)直下到朕都不敢相信，以至于朕下意識地摸了摸。“怎么了？”

    “似乎有些發(fā)腫?！敝懿槐日J真道，“陛下今日是否吃了什么平日里少吃的東西？臣聽聞此事可大可小，大了可能還有性命之憂。陛下要不要讓尚食局查查食譜？”

    雖然這時候還沒有食物過敏這個詞，但朕估計周不比就是在說這個。問題在于，朕根本不是食物過敏！想到謝鏡愚那個暴風雨一般的吻……

    “可能是山葵罷?！彪迣擂沃翗O，強撐著撒謊。

    周不比頓時恍然大悟?！澳鞘浅级鄳]了?！?/br>
    他隨即告退。朕一人在屋子里瞪著空氣，暗自磨牙——親完了也不知道提醒朕一下，謝鏡愚這坑爹家伙！

    作者有話要說：

    周·盡說大實話·不比~

    第58章

    正月里最不缺的事物, 除了鞭炮焰火，就是流水一般的宴席。朝中大小飲宴本就不少；而為了慶祝朕的一干成年兄弟正式走馬上任新官, 皇姑難得主動擺宴, 日子定在上元節(jié)。

    這天本就放假，完全不會影響正常工作。雖然朕知道這種安排定然經(jīng)過皇姑和她的駙馬兼宗正卿的反復考慮，但朕還是忍不住要腹誹一句——

    本可以偷溜出宮的一天, 泡湯了！

    然而，這種宴席也不是沒好處。作為宗室里資格最老的長輩，皇姑擺起家宴來，規(guī)模比朕通常擺的還要大些。規(guī)模大意味著人齊，人齊也就意味著朕可以伺機觀察可能的繼子人選。雖說朕估計這事兒真正實行起來還得過好些年, 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提早考察一番總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