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又藏拙。”等馬車開始行進時, 謝鏡愚才開口, 不能說沒有責備。

    朕原本已經(jīng)打好了洋洋灑灑一大篇腹稿，聞言頓時懵了。這和朕預(yù)料的開頭不一樣啊！突然就蓋下頂大帽子是怎么回事？“哪里有？”朕條件反射地否認。

    謝鏡愚沒說話，只用他那雙漂亮沉靜的眼睛盯著朕。朕不免有些心虛，但再想到他為什么會認為朕文采斐然——因為辛稼軒的一首詞——頓時又理直氣壯起來。“若朕真的藏拙, 還要叫一堆人來撐場面么？”

    聽了這話，謝鏡愚的眉毛差點就要飛起來了?！氨菹?，您今日居然是因為……”

    朕一點也不想聽他后頭的評價——反正肯定沒好話?！斑@事到此為止，”朕迫不及待地打斷他, “朕還有別的要問你?！?/br>
    謝鏡愚眨了眨眼睛，仿佛沒想到朕真有事。他沒再追根究底, 而是說：“陛下直說便是，臣自當洗耳恭聽?！?/br>
    “你確實該洗耳恭聽。”朕有那么丁點的沒好氣，便捏了捏他的耳朵，轉(zhuǎn)瞬又放開，“朕問你——你不讓朕和魏王放狠話，結(jié)果你自己轉(zhuǎn)頭去和魏王放狠話？”

    聞言，謝鏡愚頓時吃了一驚，有點慌亂，想抓住朕的手剛抬起就放下了?！氨菹拢?/br>
    “朕聽到了后面的，”朕直接承認——這沒什么好隱瞞的——“你前面和他說了什么？”

    謝鏡愚張開嘴，又閉上。反復(fù)幾次之后，他才低聲回答：“若陛下聽到了后面的，前面的根本無關(guān)緊要。”

    朕估計這意思是他倆沒有開門見山地談，故而重點都在后面?！澳氵€沒回答朕一早的話——你為什么自己去警告魏王？”

    “臣……”謝鏡愚垂下頭，話語仿佛有些艱難，“臣只是不想見到陛下傷心。”

    ……啥？傷心？什么跟什么？

    朕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心想朕最近沒表現(xiàn)出這種情緒吧……就算有，也沒對著雍蒙??？“哪兒有這回事？”

    “陛下向來宅心仁厚，自然不會承認?！敝x鏡愚斷然道，一副事實擺在眼前的口吻。

    但朕聽著更迷糊了?！安恍?，你必須把這事情從頭到尾說清楚！”

    在朕的強烈要求之下，謝鏡愚只能回答：“雖然陛下一早并沒待幾位殿下太過親厚，但陛下也顯然沒打算采取斬草除根的辦法。因為若是那樣，陛下根本就用不著大費心機地將兵權(quán)收至掌中，再命親王出任實權(quán)官員。”

    呃……朕一時啞口無言。朕必須得承認，這些話是有點道理。然而，朕如此做可不是出于兄弟情深，而是從政局平穩(wěn)的角度上考慮。前車之鑒比如三王之亂，父皇確實平定了，但那幾年的天下可謂混亂，諸事停滯不前，各地民不聊生，就差倒退個幾年了。

    “……事情真不是你說的那樣?！彪抻悬c頭痛，不知道該怎么和謝鏡愚解釋。準確來說，在如今的時代，說朕根本沒把骨rou親情放在心上可是要犯大忌諱的。

    謝鏡愚卻一臉了然?！安还鼙菹鲁鲇诤畏N原因，情況就是如此；陛下也就擔得上美譽?！?/br>
    你這么簡單粗暴的蓋棺定論，你祖父知道么……朕愈發(fā)頭痛了。“好吧，這個就算你對?！彪奕滩蛔∪嘀~角，“可你到底哪里能看出朕傷心？”

    這次，謝鏡愚安靜了一會兒。期間，他凝視著朕，而后又轉(zhuǎn)開目光。“陛下確實貴為天子，可陛下也是有心的?！?/br>
    潛臺詞，有心就會傷。

    朕簡直服了他?！澳闶遣皇窍胝f那兩只矛隼？若真是如此，你是不是想得太遠了？”這思維發(fā)散程度，朕都要自愧不如??！

    謝鏡愚搖了搖頭?！霸挷皇沁@樣說，陛下?！彼f，語音低柔，卻帶著點不明顯的憂傷，“兩只矛隼乃是陛下心喜之物，陛下卻能為了它們而放手。臣便忍不住要想……”

    聽出了后頭的未竟之意，朕忍不住猛瞪他：“它們要去覓偶，那是天性使然！人怎么能相提并論呢？還是說，”朕瞇起眼睛，壓低嗓子，“你想離開朕？”

    “沒有！”謝鏡愚嚇了一跳，立刻忙不迭地擺手否認，“絕對沒有！”

    見他這樣，朕心情稍稍平復(fù)，雖然還有些殘余的氣不順?！斑@不就行了嗎？朕就說你想太多了。”

    然而，謝鏡愚又顯出了一絲欲言又止。幸而，在朕真正不耐煩之前，他先開了口：“有些事可能是上天注定、無法轉(zhuǎn)圜的，”他之后的話聲幾乎變成了氣音，“就比如臣比陛下年長六歲?！?/br>
    聽到前半句時，朕還想呵斥他怎么沒點志氣；待到后半句，朕沒法不瞠目結(jié)舌，震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這可真是活見鬼了；謝鏡愚又不像朕一樣預(yù)知將來，他怎么就能想到？

    一時間，神主木牌上雕刻的那些工整小字又開始在朕眼前飛舞。原本沉積于底的二十年就這么被他翻到光天化日之下，朕猝不及防，五臟六腑猛地一墜，喉頭跟著哽住，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

    這可能是朕出生以來最失態(tài)的時候。但值得慶幸的是，御輦中唯一的觀眾還為他自己的思緒所困，并沒注意到?！氨菹伦援斎f壽無疆。故而臣想，萬一臣無法相陪陛下左右，還有其他人能……”

    “沒有萬一！”朕用力按著胸口，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朕的反應(yīng)肯定粗魯了些，因為謝鏡愚立刻抬起頭。在看清朕的動作時，他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跳：“陛下，您哪里不舒服？”說著，他就伸手來扶朕的肩膀。

    朕自然不會說是因為他無意而言中?！斑€不是被你氣的？沒事兒說這么不吉利的事！”

    謝鏡愚猛地一怔，臉上帶出了一絲不可置信。

    朕估計他八成回憶起當年朕說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無需慎言的話。兩廂對比，確實在打朕的臉，但朕打定主意裝作沒這回事?！叭羰请逈]記錯，你去年剛過而立。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歲數(shù)，怎么盡想些老氣橫秋的玩意兒？”

    估計朕的模樣確實把謝鏡愚嚇得不輕，因為他絕口不提朕的選擇性遺忘——他上次能和老氣橫秋扯得上關(guān)系的發(fā)言就在鸛雀樓上，朕關(guān)于生老病死以及身后之事的觀點也是那時候說的。“臣知錯，陛下息怒。”他一下下地順著朕的背，滿臉緊張和懊悔交織，“臣一時不察，陛下不要放在心上……氣壞身子不值得?！?/br>
    朕差點噎住的那口氣早就吐了出來，然而心里因驚怒而生的氣一時半會兒按捺不住，以至于太陽xue都隱隱作痛。“其他朕就不說了；你找誰不好，找魏王？”

    謝鏡愚頓時沉默不語。在朕刷刷的眼刀子下，他才勉勉強強地承認：“……魏王只是之一?！?/br>
    這當口，朕暴起揍人的心都有了。朕就知道！“你還想干什么別的？”

    “現(xiàn)在沒有了，”謝鏡愚即刻保證，顯然嗅出了極強的不妙，“以后也沒有！”

    朕死死盯著那張懇切的臉。謝鏡愚向來不是什么容易說服的人，今天的主意卻改得特別快。說不得是朕反應(yīng)過激，他才立即否認?？梢离薜男宰?，朕本不應(yīng)該如此；現(xiàn)在的程度還能往朕受驚上硬湊，再過就要被發(fā)現(xiàn)問題了。

    ——但朕能冷靜么？

    朕忽地抬手，一把扣住謝鏡愚的下巴，惡狠狠地親了上去。用力實在太大，以至于口中隱有血味的同時，謝鏡愚也被朕逼得往后靠到車壁上。那聲沉悶的碰撞聲響起后，朕才松開那種桎梏。

    “陛下……”剛剛幾乎被朕強迫，謝鏡愚卻沒顯出怒氣。相反地，他看著朕的時候，從目光到語氣都柔軟得接近心疼。

    朕有點喘氣，但還是惡狠狠地瞪著他。見朕不想說話，謝鏡愚伸出手，拇指輕輕撫上朕的眼角。朕下意識地偏了偏頭，慢半拍地意識到他為何如此——眼眶潮濕，估計紅了?！岸际浅嫉腻e，”他又說，嗓音利帶著一種克制不住的溫柔，“陛下莫要如此?！?/br>
    你知道什么是一語成讖嗎？

    某個瞬間，朕想這么對他大喊；但下個瞬間，朕只是抬腿上榻，不由分說地坐到他腰腹之間，而后前傾——

    謝鏡愚一把按在朕胸前?！氨菹拢€在車上……”他說，瞳仁不自覺地放大，氣息也開始不穩(wěn)。

    朕連閉嘴都懶得說，直接堵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