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點點頭。他便一抖大氅，上前兩步，仔仔細細地給朕披上，而后牢牢實實地扎緊錦帶。在咫尺距離里看他一瞬不瞬的專注神情，朕頓時就想吻他——但朕立即想起，四下平地一覽無余，要真這么做了，明日皇帝和宰相有一腿的消息就能傳遍塞北二軍。

    這可不是朕想要看到的，朕只能勉力忍住。謝鏡愚的注意力都在大氅上，根本沒察覺朕復(fù)雜的心理斗爭；甚至，他弄好后還稍退兩步、上下打量，又給朕捋了捋不平整的地方。

    “夠了，”朕忍不住出言阻止，“差不多就行了，朕又不是要上大朝?！?/br>
    但謝鏡愚對朕的拒絕不以為然?！澳膬河惺裁床畈欢啵俊彼瘩g，頗為理直氣壯，“天子姿儀，自當無時無刻都威懾兜虎、莫之敢伉?！?/br>
    朕估計他這是把他祖父的未竟心愿搬到朕身上了。朕本想吐槽他——床上那樣你也覺得是威懾兜虎、莫之敢伉么——但轉(zhuǎn)念想到的卻是早前他為朕系上玉鉤時臉上浮現(xiàn)出的滿意神情。

    彼時，朕還疑惑他到底有什么可滿意的；結(jié)果竟是因為這種原因？

    有那件事打底，朕就不想調(diào)笑他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柔軟。“你不是有事要稟么？什么事？”

    朕為回紇而來北疆，謝鏡愚要稟告的事情當然和軍情有關(guān)。尚書省總領(lǐng)六部，打仗的事情有前方將士們做，后方諸人就得把糧草補給都準備好。大運河已經(jīng)預(yù)定走了接下來好些年的一半國庫，剩下一半當然得好好規(guī)劃——花錢的地方可多得是！

    “……若是半線開戰(zhàn)，那約莫能頂六個月；若是全線，那可能就連三個月都支撐不了?！?/br>
    “無礙，”朕聽完后說，“用不了六個月，也用不了三個月?；丶v不比吐蕃，他們有得是自知之明。只不過，北面極寒，地界不比咱們豐產(chǎn)，能撈好處的時候他們就忍不住。”

    簡而言之，回紇是典型的逐利主義，完美地詮釋了“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

    “陛下的意思是，有人許了回紇可汗更多的好處？”謝鏡愚反應(yīng)極快地問。

    朕頷首?！耙苍S有，但多不多還有待商榷?！辈皇请拮钥?，放眼整塊東亞、甚至世界——雖然這兩種說法現(xiàn)在還不存在——都沒有比本朝更強大、地域更廣的國家。既如此，別國拿出更多的好處顯然是不可能的。

    謝鏡愚思索了一會兒?！澳蔷褪腔丶v覺得咱們給他們的東西少了?！?/br>
    這猜想確實比之前那個更可能?！酢跎蠂騺碛匈n賞歸附諸國的傳統(tǒng)，往往還賞得挺多。就比如東北邊界的室韋、契丹族，首領(lǐng)不僅世代享有右衛(wèi)大將軍和彈汗州刺史的俸祿，還被賜國姓；所封松漠都督府在本朝版圖內(nèi)，但基本屬于自治，妥妥兒只進不出。

    “若他們想要和室韋、契丹一樣的待遇，就該先讓朕再想一個新的州治名字。”朕冷哼一聲。雖然朕知道，用戰(zhàn)爭做訴求籌碼是很常見的手段，但朕還真不吃這套，就如同對付吐蕃時朕從沒打算嫁一個公主給松仁松贊一樣——

    既然你們敢來，那朕就敢打！沒讓你們多多上貢就不錯了，還想得寸進尺？做夢！

    這種情緒，謝鏡愚可能也察覺到了。他又思索了一陣，而后篤定地道：“回紇必定是采取了和之前匈奴一樣的策略。大運河費時費力，他們估計咱們分|身乏力，才覺得此時是討價還價的最佳時機?！?/br>
    “正因為如此，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叫他們吃個大虧?！彪蕹掷m(xù)冷哼，“要不，奚族效仿、沙陀效仿、焉耆效仿……那邊疆哪里還有安寧之日？”

    謝鏡愚深以為然?！氨菹律钪\遠慮、未雨綢繆，他們打什么如意算盤都得落空。”

    “可無論勝敗，國庫又要見底了?！彪捱€是很不爽。

    倒不是說不該花，但朕辛辛苦苦攢的錢，本來可以有更好的用途！花在地里能看見收成，花在人上能看見忠心；打仗有什么好收獲？疆域更大么？可回紇那偏遠的旮旯地兒，即便他們愿意歸順，統(tǒng)治起來也超級麻煩——朕派人去當都督都可能會被當做是流放呢！

    等朕把這槽一吐，謝鏡愚竟然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朕萬分不解。

    “臣不是笑陛下。”謝鏡愚即刻正色，雖然眼中的笑意根本沒有褪去，“治大國如烹小鮮，臣今時今日才明白。畢竟，能看見陛下斤斤計較的時候可不多。”

    朕不由挑高眉毛。雖然謝鏡愚有鋪墊，但朕覺得，他的重點就是最后一句——朕斤斤計較?！耙话阈∈乱簿土T了；這種問題，朕不錙銖必較，難道還能指望回紇或者吐蕃替朕錙銖必較么？”

    “臣明白。”謝鏡愚立刻接道，但他還是笑瞇瞇的。

    ……你開心的點到底在哪里啊？就因為朕是個明君么？

    朕本是隨便一想，但想到后就察覺，這事情的概率挺大，不由哭笑不得?！懊魅斩珊雍?，朕要讓慕容將軍加快進度?！彪夼D(zhuǎn)移話題，“冬至大朝已然趕不上，就算了；若是可能，元正大朝最好不致如此。”

    初步估計后，朕決定去豐府時就已經(jīng)下詔取消了今年的冬至大朝。若是戰(zhàn)局膠著，朕說不定會接著取消元正大朝——邊疆酣戰(zhàn)，回紇自不會上朝敬賀；有大朝也是粉飾太平的意味居多，還不如趁早搞定他們！

    “陛下所言極是?！敝x鏡愚出聲同意。

    冬日的天黑得極快。就這么些對話的功夫，暗夜就已經(jīng)籠罩而下。星空冷晴又不失璀璨，朕不免仰頭望去。

    謝鏡愚也跟著看了看。“萬里無云，明日必定是個好天氣?！彼@么說，不能說沒有意有所指。

    而朕聽出來了，隨即頷首：“明日絕對是個好天氣?！?/br>
    作者有話要說：

    威懾兜虎、莫之敢伉（抗）——張衡《西京賦》

    第98章

    次日晨起, 長夜微曦，一行人已然渡過黃河。岸邊是開闊的平原, 多條支流奔騰其中, 形成大片不愁灌溉的土地，素來有塞上江南的美譽。再往北八十余里，有座東西走向的山脈蜿蜒起伏, 是本朝與之前的匈奴、現(xiàn)在的回紇之間的天然屏障。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里的陰山，說的就是這一座了。

    為了守護這片富饒的疆土，從西向東設(shè)置有三座城池，正是西受降城、豐府、中受降城。其中, 西中兩座受降城更接近山口，而地處平原的豐府相對而言處于后方。然而, 考慮到豐府才有富足的糧草補給, 胡人偶爾也會翻越陰山中部山口，以繞過受降城奇襲。

    此時已經(jīng)入冬，連片冰天雪地、毫無遮蔽。按理來說，胡人也不愛爬山, 更別提讓大股軍隊翻山越嶺。故而，雖然慕容起從豐府發(fā)來八百里加急，但豐府的情況并不需要太過擔憂；這也是朕不擔心因迎接朕而令豐府駐軍疏松防備的緣由。相比之下，兩座受降城的戰(zhàn)事確實更吃緊些, 可等朕再去時，必定已經(jīng)是決勝時刻, 兵力點齊全上的那種。

    這些理由加起來，朕進城時受到了極其熱烈的夾道歡迎，城樓上負責(zé)守衛(wèi)的兵士都忍不住探頭探腦。雖然知道不合適，但朕在四面八方的視線中還是忍不住想，朕出門可能就如同后世街上有只野生大熊貓一樣稀奇，能多看兩眼都是談資。

    慕容起可不知道朕在想什么。天子親臨就代表著天子的重視，他忙前忙后，想把朕安置得舒服點。但好在他在劍南道時見過李囿等人如何安排，此時并不算手忙腳亂。再者說了，朕的要求也不高；畢竟朕到豐府是監(jiān)督打仗的，又不是來享受的。

    一應(yīng)雜事很快處理完畢，朕便召集所有相關(guān)官員到議事廳。先是慕容起匯報最新戰(zhàn)況，而后歐懷危提出準備好的應(yīng)對之策，接著兩邊再合計一遍，定下最符合實際的可行方案。因為早有準備，故而眾臣意見相差不大，就等回紇發(fā)動總攻后、再將敵人一次性剿滅干凈。

    這也正是慕容起等待的時機，但朕不置可否?！澳钦l能告訴朕，回紇打算何時發(fā)動總攻？”

    廳上幾人對視一眼，還是慕容起接過了話頭?！皯?yīng)當就在最近。眼看著就要進數(shù)九寒天了，回紇堅持不了多久?！?/br>
    自冬至開始，一天更比一天冷，尤其是三九的時候?，F(xiàn)在離冬至還有幾天，撐死再等一個月；慕容起這話說得沒錯。但問題在于，真等到三九再開打，那朕幾乎就不可能及時趕回興京、再準備元正大朝了。

    “可否速戰(zhàn)速決？”朕又問。

    慕容起顯得有些為難?！安皇遣恍小！彼遄弥_口，“臣只是擔心，師出無名，士氣便會受到影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