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射雕
魯平很快跟了進來。 姜晨端起茶杯,卻并非真的口渴,他只是不習慣于空著的手,過了一會,他問,“可要去解決了西邊同行?” 魯平有些茫然,“哎?”西面?好像確然有個同記手藝鋪子來著? 姜晨難得的解釋了一番,“方才那幾人,不是丐幫的?!?/br> 魯平詫異,“老大,何以見得?” 姜晨輕描淡寫看了他一眼。 魯平嘿嘿賠笑了下。這個人在姜晨面前可謂是厚臉皮到了一定境界。因為魯平發(fā)現(xiàn),他這個老大對笑臉沒什么抵抗能力,只要不是涉及老大本人的問題,往往裝糊涂笑兩聲,事情就揭過了。 全賴他足夠的厚顏。因為白風幾人可是沒有這般嬉皮笑臉的模樣。 姜晨摩挲著手中的杯子,收回了視線,“跟著的幾人是丐幫的。為首的卻并非。他手上虎口與掌心都有十分厚重的繭子,這是練刀劍的人才會有的。真正的丐幫弟子鮮少有人用刀劍之類的武器,他們使用棍棒,因而手心繭子更厚重。我們開來時,你的鋪子生意不錯。領(lǐng)頭之人神色不善,是對著鋪子不善,唯有同行之人才會為此憤恨。此人神態(tài)動作一直故意模仿丐幫,有意偽裝身份。離開時向東走,東面為丐幫聚齊之偏街小巷,但如今日頭正好,丐幫之人應(yīng)該在酒樓茶肆四處討要錢財探聽消息,絕不會……” “……在此時收拾行當?!?/br> 剛進城時,魯平還奇怪為何在白駝山莊對外界完全不表達關(guān)注的人會突然一而再而再三的挑開車簾,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挑著車簾都看了些什么,“老大,方才你進城就一直在觀察這些?” 城池布局。 這是姜晨的千萬習慣中的一個,將身周的環(huán)境在第一時間看清楚。白駝山莊的花花草草在歐陽克記憶里一清二楚,但是建安不一樣。所以他剛一進城就掃過了入城之時的環(huán)境。因為好幾次,在他睜開看到陌生環(huán)境的時候,他所面臨的境況都是關(guān)于生死的危險?,F(xiàn)在已經(jīng)近乎是條件反射,陌生的環(huán)境會讓他生出一些隱蔽的不安,也許這一點不安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但是他卻很自覺的有了一個習慣,習慣在第一時間熟悉周圍的一切。 這是個好的習慣。 魯平想著姜晨說的話,又比對了那幾人的神態(tài),摸了摸下巴,“他們是故意去東面?”故意讓他們以為是丐幫搗事?也是,如果真是丐幫上頭發(fā)下來的命令,魯平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忍一忍了。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與這個幫會杠上對于魯平來說并無好處。 但是這幾個,卻是有人暗中作梗,只是叫了幾個低級的丐幫弟子作掩護罷了。 姜晨平靜道,“找白風她們,去收拾了?!?/br> “噫!老大,你是要替我出氣?”魯平驚喜。 姜晨原本落在茶杯上的視線幽幽轉(zhuǎn)移到他身上,卻并未應(yīng)答。 若是白風她們在,此時必然大氣都不敢出了。偏生魯平是個樂天派的人,這半年來對這樣的神情已經(jīng)習以為常,魯平就捋了捋袖子,完全忽略掉姜晨,顯得干勁十足,“是,老大!等我好消息!”他嘻嘻笑了兩聲,走出了門去。 今日,建安好像很不平靜。連著兩家手藝鋪被砸了攤子。 不過之后這一家就比之前一家慘了許多,前一家只是在門口出了點事,后一家無論店內(nèi)店外都已經(jīng)被砸的稀爛。 偏生這是江湖恩怨,如今的南宋官府早已插不上手。 對方只是來此鬧事,魯平就硬生生斷了他根本,將那手藝鋪砸的稀巴爛,順帶廢了對方的手筋。 沒有人比魯平更了解對于一個一雙妙手對于手藝匠人的重要性。但是,誰讓他們不自量力呢。 那些圖紙,魯平能看中,其他人也能看中。 魯平冷冷一笑。在他離開的時候搞小動作,偏生還不能搞垮他的根本,簡直自尋死路。 無論歐陽克這邊如何變動,但是姜晨沒去特意阻撓,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譬如說完顏洪烈拐帶走了歐陽鋒,譬如說楊康并歐陽鋒合力送給江南六怪四份盒飯,又譬如說鐵槍廟揭露真相之事。 白駝山莊畢竟離中原甚遠,消息傳達都十分不方便。姜晨來的時機錯失了些,煙雨樓之事已過。 唯一不同的是,因姜晨所在,歐陽克沒有死,因而原本該死在鐵槍廟中的楊康至今也沒有死。 至于武穆遺書,完顏洪烈聽聞姜晨前來中原之事,早早就遞了書信給他。 他與楊康,此時大約身在燕京,并且在為戰(zhàn)爭做準備。蒙古與金已經(jīng)拉開了戰(zhàn)斗的序幕,撕破臉皮了。 這兩人的移動能力并不如歐陽鋒,江湖人隨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毫無拘束,而這兩人往往還要看他們的皇帝臉色。他會到南宋來,一方面是為了刺探軍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武穆遺書。 姜晨手中扣下那封信。 白風問他,“少主,當真要去?” 姜晨沉默了會,忽而笑意淺淺,“去。如何不去?!?/br> 但他雖然說去,其實表現(xiàn)的卻漫不經(jīng)心。這個世上,能讓他經(jīng)心的東西已經(jīng)十分少了。 他來到建安第三日時,黃藥師親身趕臨。他表現(xiàn)的有些冷漠,對著姜晨冷哼了聲,“歐陽世兄倒是機靈的緊,躲了大半年清閑?!彼@聲歐陽世兄也頗為諷刺,并非如當日桃花島比武那般還有幾分真心。因為姜晨回白駝山莊之時,全真七子跑到桃花島挑事。西毒差點就坑死了東邪,為此梅超風死去。 姜晨依稀知道這個原因,但他此時卻并沒有與黃藥師相斗的意思,相當謙遜道,“黃島主謬贊……” 一聲歐陽世兄,一聲黃島主,就能得出歐陽克如今疏離的心思。黃藥師顯得有些詫異,之前見到他可是岳父岳父親熱的不行,哪怕蓉兒選擇了郭靖那臭小子他也不斷的拉黃藥師的關(guān)系,今日倒知道黃島主這名號了。 顯得很是謙遜,但是黃藥師已是人精了,當然能看出他內(nèi)在的不謙遜。 黃藥師一時奇了,但他并未忘記此來是為了何物,“半年之前將桃花島總圖交于你,曾經(jīng)說好臨安府三月后尋得,不料想你倒悠閑,不但出了臨安,還回了西域,真叫我一陣好找……如今已經(jīng)半年過去,總圖也該物歸原主了?!?/br> 他伸出了手。 姜晨微微垂眸,“累黃島主奔波,心下難安。返回西域之事,實不得已而為之。至于桃花島總圖,已然不在身上,當日失落孤島,圖紙遺落在汪洋之中,遍尋不見?!闭l知原主將這東西落到哪里了,當日他與歐陽鋒上岸后,全身上下的東西都失落的差不多了,那個卷軸也早沒有蹤影。 黃藥師當即怒起,“你竟讓圖紙丟了?” 姜晨扣下輪椅右手邊的機關(guān),把手打開了,他從其中取出一卷圖紙,垂眸看了看,“雖然原本的丟了,但我又畫了一卷出來?!?/br> 黃藥師臉色一沉,“我當日如何說的?只許心中記憶,絕不能臨摹。歐陽小子,你當真以為我總顧念老毒物的情分?!笔堑?,黃藥師對歐陽克的原話是這樣的,“……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br> 他如今想起來也有些怒火,當即一掌劈過去,“不日前他殺我徒兒,今日我殺了他侄兒,也是應(yīng)當……” 只是他這一掌過去。 歐陽克避開了。 沒有人知道他如何避開的。 只聽得木輪在地面上摩擦的咔刺耳的聲音,姜晨已然在三尺之外。 黃藥師微怔,見他這般游刃有余,有心再試,他彈出一指。 姜晨蹙了蹙眉,玄鐵折扇扇骨一擋,就著幾不可察的風聲將那道氣勁擋了下來。 打在玄鐵的扇骨上,鏗一聲脆響。 姜晨嘴角有血跡流下來,他抬袖擦了擦,眉頭蹙的更深了。 黃藥師連出兩招都被避過,一時興起,拿出他的玉簫來。雖然這兩招都只是個教訓而非殺招,但是他行動不便卻能躲過也叫人稱奇了。 姜晨看他動作,緩緩道,“如果我現(xiàn)下能畫出一副,可否用做證明?” 雖然總圖卷軸厚重,并非半年之內(nèi)能完全記下的,但是黃藥師還是道,“你已看了多時,自然能畫出來?!彼吡艘宦?,“也罷,今日若能躲過我這一曲,便饒了你?!彼@也算是要歐陽克性命了。因為以歐陽克本身的內(nèi)力,根本不能與他的碧海潮生曲相抗。 姜晨眸色漸冷,他就說如何,原主總是弄來這一些難纏的敵人。還總是些不喜歡接受解釋的仇人。即使原主身邊的人,也是麻煩一堆,讓人不得清閑。 他們走了死了一了百了,姜晨還不得不將這些爛攤子齊齊收拾了。 黃藥師吹著玉簫,夾雜著內(nèi)勁,卻全然對于歐陽克無用??v有大浪翻涌,縱有飄蓬飛絮,都不能打擾到他。 黃藥師一時稱奇,姜晨聽他吹奏,緩緩敲了敲桌子,神色清明,沒有半分失智模樣。 黃藥師將內(nèi)力容于簫聲而傳達出來,曲子還是那攝人心魄的曲,但是姜晨別的不說,能活到現(xiàn)在,心智堅定,并非輕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他聽了一會,面無表情打開折扇,毫不猶豫咯吱在桌上茶盤上劃拉了一聲。 這倒是簡單粗暴。 要知習樂之人耳聰,這令人頭發(fā)發(fā)麻的咯吱咯吱聲傳出來,全然破壞了簫聲的清越之感,黃藥師的簫聲頓了一頓,放下玉簫時臉色都青了。看著姜晨神情頗為不敢置信,“……小子你還是學音之人么!” 用鐵扇劃瓷器,這種聲音…… 黃藥師鐵青著臉,但是他話已經(jīng)放在前頭了,如今姜晨阻斷了他的簫聲,他總不好繼續(xù)再與這小輩計較,哼了一聲。 姜晨捧起卷軸,“如今算是物歸原主?!?/br> 黃藥師冷道,“……我也并非言而無信之人,你好自為之吧。”他其實對歐陽克頗有好感,尤其在郭靖的木頭腦袋的對比下。如今見這小輩面對自己,頂著殺氣面不改色,雖以鐵扇劃桌來強行打斷簫聲這方式太不符常理了些,但是黃藥師本就是個不循禮法之人,此時雖覺得耳朵受了摧殘,但是對這人的冷靜也升起來幾分欣賞??粗鴼W陽克的腿已然傷殘,而他又比歐陽克功力深厚,揚言殺了他,明明是生死之局,可在這樣不利的條件下這個人坐在輪椅上也能泰然自若冷靜處理,心中欣賞之情漸起,也不再念著非要殺了他了。 他拿了卷軸,掠身出了門。 姜晨空了的手在空中頓了會,然后揉了揉眉心。腦?;杌璩脸恋?,走到盥洗盆前漱口,鮮紅的血落在瓷盂中,嘴里一時消散不去的鐵銹氣讓他胃里有些難受。 他撩起來冰涼的水拍在臉上,昏沉的頭腦總算清醒了些。對著盆中倒影,看了一會,良久,恍然嘆了口氣。走出門去解開了白風幾人的xue位。 兩人定好,魯平在此等候著歐陽鋒的消息,他要以盡快的速度告訴姜晨。 終于啟程前往燕京。 如果楊康與郭靖打起來……大約就沒人針對歐陽鋒一事了…… 姜晨想著。 近來姜晨心里其實有一些不妙的預感,但是感覺一事,總太過虛無縹緲,他也不能確定。 有時候,世界總是會給人一種平安和樂的錯覺,可是,畢竟,不會全然的平安和樂。 倘若不是姜晨,倘若他沒有經(jīng)歷過慘烈的曾經(jīng),倘若隨意換另一個全無防備的人,成為這時候的歐陽克。 他又能如何?最終的結(jié)局,就在于是走上原本的道路?還是死在黃蓉手里,或者死在白駝山莊來的刺殺之中?還是今日,死在黃藥師手中? 在歐陽克沒死之前,歐陽鋒心中最重要的,應(yīng)該是天下第一。只有他死了,歐陽鋒才能懂得歐陽克這唯一的親人的重要性。在此之前,歐陽鋒絕不會寸步不離的保護歐陽克,哪怕歐陽克腿斷了,他還要追求他的九陰真經(jīng)。 這就是原來歐陽克之所以死在楊康手中的原因。 可是,這就像一個悖逆命題,無論當時的歐陽克死不死,都最終會死。 姜晨有許多常人不該有的記憶,也有比常人經(jīng)歷更多痛苦的耐受力,所以他難得的沒有死。 一個人的心,可以經(jīng)歷多少痛苦可以容忍多少背叛又可以承載多少不公? 在一生中。 你若以此問姜晨,他也不會知道。 因為他沒有死。 所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結(jié)束時間來計算這些。 從很久很久以前,那些令人脆弱的東西,就已經(jīng)被他拋棄。 他不得不這樣做,否則就只能被動的選擇死亡。 這是他與歐陽鋒立場完全相同的觀點,強者才有生存的權(quán)力, 對于姜晨猶是如此。 無論在哪里,凡是他稍微弱勢一點,那就將成為所謂天下正道將群起而圍攻之人,那些天之驕子們腳下的踏腳石。 他十分清楚這一點。 但是,他到底是為了強大而活著,還是為了活下去而強大? 他沒有答案。 也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燕京。 與完顏洪烈及楊康相遇。 姜晨只是打量了一下,對他的處境就有了幾分猜度。 楊康。作為這個世界第二主角與郭靖進行善惡對比的人,他內(nèi)里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里束著一根蔥綠汗巾,頭上帶了個金冠,全然是他小王爺?shù)馁F氣。容貌在常人眼里應(yīng)該算是俊美,眼神靈動,或稱狡詐,與之前所見榆木疙瘩一樣的郭靖全然不同。 這是姜晨頭一次真正見到楊康此人。 顯然已經(jīng)與當日歐陽克見他不是相同。 他的盛氣凌人自傲自負的性子收斂了許多。 姜晨覺得。 這應(yīng)該是因為已經(jīng)得知完顏洪烈并非生父的消息。 楊康舍不得他的榮華富貴,他此時也無法對于親情和大義進行直接的決斷。 完顏洪烈自王府門口迎出來,看到姜晨坐著輪椅,連眉頭都沒動,笑瞇瞇沖姜晨拱手套道,“歐陽公子應(yīng)邀而來,鄙府真是蓬蓽生輝啊……” 姜晨也笑了一笑,“王爺氣了?!鞭D(zhuǎn)眼看向楊康,這個金國小王爺,現(xiàn)在有些謹小慎微。 他有一些謹小慎微,但看到姜晨端坐在椅子中,臉色蒼白嗯虛弱模樣,眸中閃過一道暗光。 歐陽鋒這個人,不講人品,但就他的武藝而言,是令人欽佩,江湖認可的武林宗師。 楊康也學武。因此他拜歐陽鋒為師。 歐陽鋒講白駝山莊武藝都一脈單傳,他已經(jīng)傳給了侄兒歐陽克。 今日再見歐陽克,卻不過已經(jīng)成了個行動不便的廢人。楊康目前卻正是需要一件事情來穩(wěn)固自己的小王爺?shù)匚弧?/br> 若是成為西絕歐陽鋒的親弟子,繼承白駝山莊,就好了。 在之前歐陽克受完顏洪烈之邀前來奪取武穆遺書時,楊康自恃身份,對于歐陽克也并無太多的慎重之意。 如今歐陽克斷了腿,楊康身份岌岌可危,兩人倒霉都半斤八兩,楊康自然不會對他有甚么突然提升的同病相憐之感。 他正在思索,歐陽克消失的可能性。 老狐貍與小狐貍的區(qū)別,就在于小狐貍還不能完美掩飾他的想法。 姜晨看著他,突然開了口,問出一句話,他問的時候,相當平淡,連該有的生氣或是憤怒也沒有,仿佛只是談?wù)摻袢仗鞖馊绾?,他說,“你想殺我?” 這話一出來,在場眾人都僵了,全場都安靜了下來。 楊康被說中了心思,臉色當即蒼白下來,生怕歐陽克鬧什么幺蛾子。他的武功是打不過歐陽克的。哪怕歐陽克現(xiàn)在殘廢。楊康心里對這一點也清楚。 完顏洪烈尷尬的笑,想要為兒子打圓場,“歐陽公子這是哪里話??祪合騺砭粗亓钍鍤W陽先生,又拜令叔為師,歐陽公子只怕是對康兒有所誤會。” 姜晨也沒有多做糾纏,他的目光從楊康身上挪開,他點了點頭,算是將這件事揭過了。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那無人得知。 完顏洪烈是松了口氣,作為他的父王,他是了解楊康的,方才那神色,確是對歐陽克有殺意。 他倒是不明白康兒的心思了,歐陽克是他們重金聘來尋找武穆遺書的,歐陽鋒又是康兒的師父,他為何此時想殺歐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