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二)
封禪之事, 他沒有參與,教嬴政難得驚訝。 平素這個孩子是最粘著他的, 別的兒女對他, 要么恭敬, 要么懼怕,只有胡亥在身邊時,他才覺得, 他不是一個皇帝, 只是一位父親。 今次泰山封禪, 多則月余少則半月,胡亥竟未請求一同前去, 實在令他不解了。 趙高:“總覺得十八公子這次醒來, 有些不太一樣。也許是長大了?!?/br> 嬴政微微皺眉, 擺手制止了他的話, “好了。不必再說。他不去, 便不去了?!彼了剂讼? 吩咐道, “咸陽之事, 暫交扶蘇處理?!?/br> 從前也是這般,此次依舊。 趙高雖對扶蘇心有不滿,但也無法去改變他的決定。跟隨皇帝多年,他非常明白, 去質(zhì)疑他已經(jīng)決定的決定,一定下場慘淡。 統(tǒng)一六合, 身居權(quán)位多年的陛下,心中根本容不得任何質(zhì)疑。 他看似喜愛胡亥,到誰又能說,他不喜歡扶蘇呢? 只不過一個父與子,另一個則是帝王與世子的感情罷了。 “有公子扶蘇為陛下解憂,陛下也可以安枕了。” 嬴政卻并未應下趙高的話,冷聲道,“他還是太優(yōu)柔寡斷了?!?/br> 他似乎是對扶蘇不滿了。 可趙高心里卻是一沉。果然……陛下雖未明言,卻還是將扶蘇視為下一任繼承人了。太優(yōu)柔寡斷?若是扶蘇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子,陛下又何必擔心他的性格是優(yōu)柔寡斷還是其他。何位需剛毅果決,豈非就是帝王之位? 嬴政站在高高,看著面前雕龍飛鳳的金色皇座,這天下至尊之位,目光深沉。 “陛下,天下百姓無不稱贊公子扶蘇仁愛溫厚,乃國之幸也。陛下有何須為此擔憂。” 仁愛溫厚,豈非就是優(yōu)柔寡斷。 他此言,顯然有意勾起嬴政的不喜之心。 嬴政轉(zhuǎn)過身來,對他的話沒有表示任何態(tài)度,“李斯人在何處?” “李丞相,鄭國大人正在商定封禪細宜?!?/br> “召二人進殿?!彼驹诟吒叩牡畚簧?,發(fā)布施令。 一聲聲莊嚴肅穆的傳喚遠去。 …… 姜晨身體恢復的差不多后,開始去了解周圍。 相對于他所了解的歷史上的秦朝,胡亥的記憶中有些許不同。 不過也許只是時間的流轉(zhuǎn)而致使了歷史時間的相對失真。畢竟,很多時候,沒有一個真正的秦國子民可以生存,生存到歷史流傳的最后。 致使編纂的歷史,只能靠一代代口口相傳,流傳,最終而成。 他所經(jīng)歷過的世界中,不乏度過秦朝這一輝煌的時代的。但每一個世界對事件的時期記載,都不免疏漏和不同。 不是親身經(jīng)歷之人,又怎能記著時代的細微之變。人若蜉蝣,以百年之身,記千年之事,又怎能事事精確。 即便是活過千年萬年,又能對于這份記憶,做些什么呢?去改頭換面的經(jīng)歷著所謂的時代,最終于己…… 哼。 姜晨面無表情,站在石桌前。蝴蝶落在粉色的桃樹枝頭,翅膀微動,然后停滯。似乎在靜默的望著那靜立的少年。他不過十二歲,容色爛漫,任人提不起警戒之心,帶笑的鳳眼看起來有些妖魅,但神色卻是穩(wěn)重冷靜無比,全無任何面貌上的柔弱之氣。少年穿著一身深青色錦云紋的深衣,腰間掛著一枚白色錦羽玉佩。 雨水從伸出處涼亭的桃花枝頭滴落,落入流水,微微滴答一聲清響。 游魚微驚,四散開來。 他的指尖落在石桌之上,輕輕撫過,一片冰涼。很顯然,若是正史,目前這種立式桌椅,還不該出現(xiàn)。 即便是王公貴族之家,新奇之物頗多,但王宮之中,大約也不會有人接受跪墊以外之物。 歷史要事,與他許多不同的記憶,倒是大致符合。 今六國已滅,秦皇統(tǒng)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之事已提上正軌。近日是因泰山封禪之事,是以丞相李斯才從書庫離開,趙高抽出時間“考?!鄙俟雍デ芈?,程邈尚在西苑繼續(xù)對小篆隸書攻堅克難。 只是,少公子胡亥前些日子傷寒,病重暈倒,正好躲過了趙高這位外師功課之事。 公子將閭跑過來,見他坐在樹下發(fā)呆,問,“十八,父皇去看你了?” 姜晨看著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沒有應答。 對于這樣的待遇,將閭早已習慣了。除卻大哥扶蘇和十八弟弟胡亥,父皇根本連其他孩子的姓名都不記得。因此胡亥偶爾會高傲一頭也十分正常。胡亥為人怪癖,何況他跟著那個陰沉沉的趙中車府令學習,脾氣難以捉摸。 只是秦宮的兒女,對于他們的父皇,經(jīng)韜緯略的千古一帝,畏懼之余,無一不愛戴崇敬。因此聽聞胡亥病重,父皇前往探望時,個個羨慕不已。將閭正好是其中一個,也正好看到了胡亥而已。 可見即便一年中只有四次帝王來考問他們功課時,他們才能見到自己的父親,即便父皇從來都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眾皇子對他的崇拜,還是分毫不減。 將閭道,“身體如何?” 姜晨答,“已無大礙?!?/br> “嗯。今日見你痊愈。我等便也心安了。過幾日你能來上課,夫子一定會很開心?!?/br> “胡亥必到。” 將閭:“今日長樂坊起大樂,可要去么?” “……”姜晨微有遲疑,繼而道,“兄長一起嗎?” 將閭被他一看,心頭一暖,“自然。” 胡亥不像父皇面貌有棱有角,生的很具有攻擊性。他完全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一雙眼睛似彎非彎,總是含著笑意,瞳色疏淡,仿佛蒙著一層霧氣,看向人時,天真之色盡顯。他雖不像是大哥那般軒然溫柔,行立章法君子之風,卻另有一番可愛之處。否則,父皇也不會如此喜愛他了。 因此將閭似乎,也忘記了,平時總是獨來獨往的胡亥,此次竟應他之邀一同出宮……一對上胡亥天真爛漫的笑眼,竟將可疑拋卻的一干二凈,統(tǒng)統(tǒng)歸之于稚子心性。 “嗯。走?!苯空酒鹕?。 將閭十分自來熟的牽起他的手,非常開心道,“好吧。隨六哥走吧。” 姜晨眉尖微蹙,也未抗拒。若他一人獨自出宮,只怕宮人跟隨阻礙,更令人厭煩。 公子扶蘇加冠,奉命與蒙恬將軍鎮(zhèn)守北地抵抗匈奴已有六年了。如今重歸皇城咸陽,正是因封禪之事,暫代國政。 想必嬴政也有考校扶蘇之意。 將閭對他的乖巧表示非常開心。秦國不立后,諸子無嫡庶之分。當初父皇分派內(nèi)外之師,已當眾講明,秦唯才是用。此意便是說,眾皇子皆有繼位之選,只是要擇才而用罷了。雖說如此,秦國厭惡權(quán)術(shù)傾軋,父皇也言明,若有人手足相殘,陰謀相害,禍亂宮帷,他必不會全其體面,定然分尸以謝天下。 這多年以來,秦宮之中,扶蘇之才無出其右,跟隨外師蒙恬六年,屢立戰(zhàn)功。眾皇子大多持贊嘆佩服之思。雖有人不服,但扶蘇的優(yōu)秀天下盡知,因此也只能忠君之事了。 父皇雖還未明立太子,但公子扶蘇謙恭體讓,德行兼?zhèn)洌@然已是太子的不二人選。眾人心知肚明,將閭想來都是隨遇而安,對于何人繼位,并未有多大的意見??倸w會是他的兄弟,說他隨遇而安也好,說他不求進取也罷,他實在不是一個醉心權(quán)位之人。 眼看著父皇為這泱泱秦國,cao勞至此,扶蘇所想,乃是為父皇分憂解難,而將閭,體諒父皇之心也有,不過實言,父皇前車之鑒,cao勞國事,cao勞至此,那并非將閭所愿。 咸陽宮巍巍綿延百里,自高大的石階而下,遠望去便是層層疊疊,飛檐勾角,亭臺樓閣,艷陽之下,青白石板的地面泛著刺目白光。僅正殿之前的青石廣場,便有數(shù)百步之寬,正道兩側(cè)立著巨石路引,其上雕龍刻鳳,精致無比。穿著黑色甲胄的侍從,手持儀仗,面容整肅,即便烈日炎炎,也依舊恪盡職守。 僅入目之景,已足可令任何人豪氣萬千。 自然,其中不能包括姜晨。 將閭牽著他匆匆而下,對周圍視而不見,完全是生于斯長于斯習慣了。父皇喜好不多,瓊樓玉宇算得一個,每敗一國,即畫宮殿建筑圖,留存咸陽,著人仿建。且不論已經(jīng)建成多年的咸陽宮,即使現(xiàn)今正建的宮殿,便有楚華陽宮魏鳳吳宮兩座。城外驪山山麓…正建的,是一座獨立于咸陽宮的行宮,名為阿房。父皇打算,建成之后,接上重樓甬道,連接兩地。 諸物在建,竣工遙遙無期,現(xiàn)下所言,為之過早。 咸陽最為出名的二市,一為王公貴族泛舟游樂之處,名長樂坊。另為六國入秦之商旅所營,尚商坊,平素也是繁華異常,不比長樂坊差之毫厘。 姜晨對于六國商賈聚集的尚商坊倒很有興趣,只是目前跟隨將閭前來,作為秦王室子,公子將閭不會前往尚商坊罷了。若是姜晨獨自離開,恐怕這位六公子,就要忍不住滿城搜羅了。 姜晨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兩人一路行來,并未帶上侍從,看著倒真像是兩個出門游玩的普通貴公子了。將閭見他一直看著對面,順著目光看去,看到一個糖人攤,隨手拔了一支,遞給姜晨,猝不及防間,卻被姜晨一手撥開,將閭正要氣憤。姜晨反手一拉,將閭整個人趔趄了下,那破舊的糖人攤倒落下來,帶著guntang的糖水。 事有突變,他的神態(tài)卻無變動,平靜無比。但即便是那一副天生的笑臉,也擋不住此刻眸中肅殺。 正如姜晨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的那樣,無論他是各種身份,都會有千千萬萬的人想要他這條性命。只可惜,除非姜晨自己愿意,否則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做到。 偽作糖人師傅的刺推開攤鋪之時,再不作佝僂之像,袖間寒光一閃。 姜晨拖著的將閭驚怔之余,此刻終于反應過來,遇到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