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黑衣帶著他的體溫,披在肩上微微的暖意,糜蕪鼻端又嗅到那股淡淡的松葉氣息,原來不是林子的氣味,是謝臨的氣味。 她攏緊了領(lǐng)口,又見謝臨起身取下金甲,套在月白色的中衣外面,一個個扣上扣子,道:“走吧?!?/br> 許是她坐的很低的緣故,這樣看去,少年竟異常高大,儼然已經(jīng)有了男人的輪廓。糜蕪轉(zhuǎn)過臉,從袖中拿出風(fēng)帽戴好,遮住了烏云似的頭發(fā),起身說道:“好。” 指尖上一熱,卻是謝臨伸手拉了她,道:“走吧?!?/br> 糜蕪?fù)蝗挥X得有些異樣,忙抽出手指,道:“好。” 謝臨頓住步子,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邁步向前。 借著遠(yuǎn)處大道上的微光,兩個人在樹林中慢慢往謝臨的住處走去,片刻后迎面過來一隊(duì)巡邏的虎賁衛(wèi),謝臨下意識地拉住糜蕪的手,將人帶在身后藏住,躲進(jìn)了樹影子里。 虎賁衛(wèi)步伐整齊,很快從身側(cè)走過去,謝臨握著那只手玲瓏的手,卻有些不舍得松開。 掌心觸到她的肌膚,有些微微的澀意,謝臨想起那天在后花園中問她姓名時的情形,忍不住低聲問道:“你娘親很早就沒了嗎?” 若是她娘親還在,斷不會舍得讓她cao勞,弄得一雙手都生了繭子。 今夜的謝臨,總覺得有些古怪。糜蕪飛快地抽出手,道:“我三歲時,我娘就過世了?!?/br> 不等謝臨說話,她先抬步走了出去,黑衣披在肩頭,沉甸甸的讓人有些不太適應(yīng),就像此時的謝臨。 大路上燈光又亮起來,一隊(duì)金吾衛(wèi)從相反的方向巡邏過來,糜蕪下意識地低了頭,眉頭變皺了起來,禁軍太多太密集,照這樣看來,不知不覺混進(jìn)皇帝寢宮的可能性太低了,須得想個別的法子。 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帶房屋,門前掛著燈籠,左右都有士兵把守,謝臨再次拉住她的手,將她向身邊帶了帶,低聲道:“就是這里了,我?guī)氵M(jìn)去?!?/br> 借著微弱的燈光,謝臨打量著她,彎眉水眸,瓷白的肌膚上紅唇嫣然,即便戴了風(fēng)帽,又披著男人的袍,然而這般絕色,如何掩飾也掩飾不住。這樣不行。 謝臨伸出手來,拇指在她柔潤的紅唇上輕輕擦了幾下,低聲道:“這樣子沒法混進(jìn)去?!?/br> 指尖上染了口脂的紅色,然而她唇上,仍舊是那般嬌艷,艷光絲毫不曾減。 糜蕪愣了下,先前那種異樣的感覺越發(fā)清楚起來,下意識地用手背擦了唇,轉(zhuǎn)過臉說道:“那么,我還是在外面躲一夜吧?!?/br> “不如這樣?!敝x臨看著她,一雙桃花眼幽深得看不見底,跟著長臂一舒,將她肩頭的黑袍扯落,拿在手中再抖開時,已經(jīng)將兩個人一起裹進(jìn)了袍里。 糜蕪只覺得心底突地一跳,瞬間反應(yīng)過來他的意圖,然而異樣的越發(fā)躁動起來,不自在地向邊上挪了下,肩頭上卻是一緊,謝臨攬緊了她,低聲道:“低頭,不要說話,跟我走?!?/br> 那股子淡淡的松葉氣息突然濃起來,是謝臨的氣息。男人的臂膀堅(jiān)實(shí)有力,牢牢扣著她,糜蕪再沒有像此時這么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僅是言笑無忌的少年,也是強(qiáng)大有力的男人。 也許她過去,太忽略了這點(diǎn)。糜蕪定定神,低下頭跟著謝臨,邁步向燈火處走去。 一只腳剛跨進(jìn)門檻內(nèi),糜蕪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拍,跟著就聽見有男人說道:“謝二,這是誰呀?” 第41章 糜蕪腳步一頓, 低了頭不動聲色, 謝臨將她向懷里又摟緊些,飛快地從衣袋里摸出一個小酒壺, 向迎面走來的幾個金吾衛(wèi)朗聲一笑, 道:“自然是美人。” 剛剛拍糜蕪肩膀的是謝臨在金吾衛(wèi)中的同袍,聽他這么回答, 頓時大笑起來, 道:“行行行,待會兒我們都去你屋里看美人!” “隨時恭候。”謝臨笑著裹緊了袍,舉起酒壺向嘴里倒了下, 腳底下故意踉蹌起來, 搖搖擺擺往里走去。 “咱們這里連個母蚊子都沒有,哪兒來的美人!”那人看著他的背影, 笑著向同伴說道。 “謝二準(zhǔn)是喝多了, 剛剛我看他連酒壺的塞子都沒拔。”同伴笑道,“他旁邊那個準(zhǔn)是跟他一起喝酒的,什么美人!” 說話聲漸漸遠(yuǎn)去, 糜蕪隨著謝臨的步子,搖搖地往燈光暗處走過去,耳邊廂突然聽見他一聲笑, 又像是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說給她聽:“我都說了是美人,偏偏他們不信!” 糜蕪低著頭,唇邊漸漸露出了笑意, 她只道謝臨少年心性,今日一見,才知道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樣,只是謝家門楣清貴,謝臨這般灑脫不羈的性子,倒也是十分少見了。 謝臨的住所在大院的角落里,單獨(dú)一間屋子,很是僻靜,糜蕪一踏進(jìn)門,立刻掙脫他的懷抱,從黑袍底下鉆出去,緩緩地吐了口氣。 謝臨在身后關(guān)了門,低聲道:“他們一會兒只怕要來羅唣,你躲在屋里不要出聲,我來應(yīng)付。” 屋里沒有點(diǎn)燭,他看見她掀開風(fēng)帽,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的頭發(fā)有些亂了,想來是被風(fēng)帽壓的,謝臨不由自主抬手,想幫她把鬢邊的亂發(fā)掖到耳后,她卻向旁邊躲開了,問他:“火鐮在哪里?” 謝臨心頭突然歡喜起來,她在躲他,她開始在他面前緊張羞澀,她終于將他當(dāng)成了男人。 謝臨從衣帶上解下火鐮袋,慢慢向糜蕪走去,低聲道:“燭臺在桌上?!?/br> 糜蕪下意識地又躲開些,伸手摸索著去找桌上的燭臺,謝臨也沒再開口,屋里安靜到了極點(diǎn),無端便讓她覺得危險。 指尖觸到了涼涼的燭臺,糜蕪掩飾著說道:“金吾衛(wèi)待遇還挺不錯,居然能住單間?!?/br> 謝臨笑了下,道:“以我的資歷,原本是該八個人住一間的,不過我的頂頭上司是家父的弟子,我找他通融了一下?!?/br> 嚓一聲,火鐮打出火花,點(diǎn)燃了白燭,燭光搖搖地映出謝臨的面容,一雙桃花眼閃亮亮地看著糜蕪,輕聲道:“剛好你能用上,真是巧?!?/br> “是挺巧的?!泵邮彽土祟^,道,“謝臨,你是不是該去巡邏了?” “今天不該我當(dāng)值。”謝臨輕聲道,“我只是聽見那邊管弦彈得熱鬧,所以過去瞧瞧,沒想到竟碰見了你,真是太巧了?!?/br> 嗤一聲,謝臨拉緊了窗簾,慢慢走向糜蕪,道:“你頭發(fā)亂了,我?guī)湍闶帐跋?。?/br> 糜蕪抬手?jǐn)n了鬢邊的散發(fā),笑道:“沒事,不用管?!?/br> “你信不信,我會梳女子的發(fā)髻?!敝x臨走近了,抬頭看她,忽地取下了她腦后的金背螺鈿梳,“從前我meimei小的時候,總纏著要我給她梳頭?!?/br> 是了,蘇明苑提過的謝家小姐,原來是他meimei。糜蕪?fù)碎_一步,謝臨很快跟上來,抬手向她鬢邊拂去,道:“你頭發(fā)上沾了松針。” “咚咚咚”,門突然被敲響了,男人笑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謝二,我們應(yīng)你之約,專程來看美人!” 曖昧的氣氛瞬間被打破,謝臨一陣懊惱,一口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大聲向門外說道:“我忙著給美人梳頭,休來羅唣!” 門外一陣大笑聲,男人們七嘴八舌調(diào)侃著他:“謝二,你屋里黑漆漆的,莫非你能夜中視物?” “不如這樣,你開門放我們進(jìn)去,你給美人梳頭,我們給你梳頭!” “謝二開門,我這里也有個美人要送給你!” 謝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揚(yáng)聲說道:“都給我起開,休要壞了我的好事!” 男人們在門外又吵嚷了一陣,見他始終不肯開門,漸漸也都走了,謝臨便也不再點(diǎn)燭,只笑著說道:“看來今天晚上,我是沒法再出去了,只希望明天他們別再過來。” 糜蕪笑了下,沒有說話。計(jì)劃全被打亂了,明天該怎么擺脫滿院子的眼睛,該怎么甩掉謝臨,又該怎么接近皇帝? 遠(yuǎn)處的管弦聲漸漸消失,想來牧云殿的歡宴已經(jīng)接近尾聲,皇帝該起駕回寢宮了。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模樣,又是什么性情?該怎么才能讓皇帝留下她? “睡吧,你爬山累了,早點(diǎn)歇著?!敝x臨的聲音在黑暗中傳過來,跟著聽見他窸窸窣窣地展開了被褥,道,“你睡床,我睡椅子?!?/br> 糜蕪答應(yīng)了一聲,和衣在床上躺下,謝臨拖開桌邊的靠背椅,自己坐了一把,又把腳蹺到另一把上,舒展了四肢,笑笑地問她:“真不要我?guī)湍闶犷^嗎?我手藝還是不錯的?!?/br> “不要?!泵邮徯χf道,“我懶,經(jīng)常不梳頭就睡。” 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如果她不是女子,豈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走動? “謝臨,”她輕聲叫他,“你明天帶我逛逛行宮,好不好?” 謝臨明知道不該答應(yīng),還是不由自主地說道:“好?!?/br> 他停頓片刻,又道:“那么,我得好好想想該怎么躲開那些耳目?!?/br> “你既然會梳女人的發(fā)髻,肯定也會梳男人的發(fā)髻,”糜蕪輕聲道,“對不對?” 謝臨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起來,道:“你要是扮起來的話,可千萬別被那些隨行的小姑娘們瞧見,不然準(zhǔn)被你迷得神魂顛倒?!?/br> 糜蕪笑著說道:“那好,我躲著她們走?!?/br> 不僅得躲著別人,還得躲開謝臨,早點(diǎn)混到皇帝身邊。只是,萬一沒有達(dá)成目的,萬一事后追查起她怎么混進(jìn)來的,只怕要連累謝臨。 她低聲問道:“謝臨,你真不好奇我要干什么嗎?” “你既然不肯說,那就罷了?!敝x臨在黑暗中轉(zhuǎn)頭看她,咧嘴一笑,“我生平最不喜歡勉強(qiáng)別人,尤其是你?!?/br> “多謝?!泵邮彿藗€身,“我要睡了。” 早些睡,養(yǎng)好了精神,明天,就是上場廝殺的時候。 謝臨凝神細(xì)聽,她的呼吸越來越輕,綿長平靜,讓他的呼吸漸漸也平靜下來,漸漸變成了她的節(jié)奏。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可他卻睡不著。 生平第一次與年輕女子獨(dú)處過夜,尤其那人又是她,謝臨以為自己會緊張,但此時卻十分平靜舒展,仿佛一切本來就該如此。 想起那天去她家里,當(dāng)著眾人跟她說了那些話,當(dāng)時江家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不是不明白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但當(dāng)時對于他來說,也只是見不得美人受欺負(fù),純粹想要替她撐腰而已,然而此時想起來,他本來應(yīng)該,把話再說的再明確一些的。 從前從沒想過成親之類的事,然而此時想起來,也許他當(dāng)時就該提親,江家人肯定會答應(yīng),她也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吧? 謝臨在黑暗中看著糜蕪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他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過,他就愿意這樣護(hù)著她寵著她,答應(yīng)她所有奇奇怪怪的要求,縱容她所有古怪的想法。 更鼓敲響三下時,謝臨仍舊沒有睡著,正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卻忽然聽見糜蕪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喘不過氣一般,又短又快,謝臨不覺坐直了身子,凝神細(xì)聽。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床鋪上也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她在抓撓著什么,謝臨忙快步走過去,剛要喚她,突然聽見她帶著急怒罵了聲:“滾開!” 大約是夢魘住了。謝臨俯低了身子,伸手去搖她的肩膀,低聲喚道:“醒醒……” 糜蕪在亂夢中突然驚醒,不假思索,揚(yáng)手就是一巴掌,罵道:“放開我!” 謝臨在急促中只來得及一偏頭,她的手掌擦著他的臉頰劃過去,留下一絲微微的疼,謝臨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是我?!?/br> 糜蕪猛地睜開了眼睛,腦中有片刻的怔忪,跟著慢慢恢復(fù)了清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做噩夢了?”謝臨抬手撫上她的額頭,薄薄一層汗,想必她在夢里很是害怕吧。 這讓他的心軟到了極點(diǎn),他試著想要擁她入懷,輕聲道:“不怕了,有我在?!?/br> 糜蕪躲開他,低低一笑,道:“吵醒你了?” “我本來也沒睡著?!敝x臨見她躲開,便也沒再勉強(qiáng),只道,“你夢見了什么?說出來就不會再怕了?!?/br> 夢見了什么?夢見了那架怎么也爬不上去的竹梯,塵封多年的往事。糜蕪在恍惚中低聲說道:“夢見了從前的事。” 謝臨沉默了片刻,讓她在夢里都這么害怕憤怒,肯定是極不好的事情,也不知她那些年吃了多少苦。他默默地拉過她,擁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不怕了,都過去了?!?/br> 糜蕪覺得鼻尖上有點(diǎn)酸,輕笑一聲推開了他,道:“是,都過去了。” 抬手用衣袖抹去額上的汗,糜蕪笑著說道:“我一直都有這個毛病,若是太緊張或者心里有事,總會做這個噩夢,平常倒真是從來沒再想起過。” “是什么噩夢?”謝臨起身倒了一杯溫水送到她唇邊,柔聲道,“也許你可以跟我說說?!?/br> 從來不曾跟人說過的,但此時,也許是太慌亂,也許是謝臨太溫存,糜蕪抿了一口水,低聲道:“夢見有惡人在追我,我想爬梯子逃走,那梯子總是搖晃著斷開,怎么也逃不出去?!?/br> 謝臨拿著水杯的手攥緊了,這不是噩夢,這應(yīng)該是她經(jīng)歷過的事,所以才會讓她這么驚恐害怕。 “不怕了,以后有我,”謝臨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護(hù)著你,再不必害怕了?!?/br> 糜蕪抽出手,搖了搖頭:“不,以后我不會再怕了?!?/br> 她將青云直上,她會有能力護(hù)住自己,護(hù)住自己在意的人,曾經(jīng)的恐懼緊張,只不過是場噩夢而已。 夜幕降臨,崔恕風(fēng)塵仆仆踏進(jìn)門來,順手摘下頭上的斗笠,掛在了墻上。 “主子,張離有急信傳來?!焙巫侩p手奉上卷成細(xì)筒的紙箋,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