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曹州。冤句。

    難得是無風(fēng)無月的夏夜，靜地連蟬鳴蛙叫都沒有。

    黃府議事廳里此時(shí)聚了七八個(gè)人，氣氛頗為嚴(yán)肅，不似往常輕松。兩側(cè)眾人都顯得有些不安，又隱約著有些激動(dòng)。只有居中一人，身著仙紋綾薄衫，橫眉長須，約莫五十來歲，泰然自若，不怒自威，正是黃巢。

    黃巢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忽而聽得府外戰(zhàn)馬嘶鳴，有腳步聲進(jìn)來，他這才緩緩回過神來。

    “噔噔噔……”一連進(jìn)來數(shù)人，單膝著地，向著黃巢稟道：

    “稟曹公，旗幟、衣甲已完備?！?/br>
    “稟曹公，器械、馬匹已完備。”

    “稟曹公，糧草、藥物已完備?！?/br>
    ……

    黃巢聽畢，略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揮手讓他們下去。他隱忍安分了近二十年，終于坐不住了。他決定在這六月里，在今夜，起兵舉事，反了李唐。黃巢欲與王仙芝合兵一處，打下這如畫江山。

    可事臨了頭，黃巢心中忽然百感交集。雖然造反之心他早已有之，起兵諸事也都已完備，可這帝王之志，到底是不甚堅(jiān)定，畢竟他已是幾近花甲之齡。他不清楚是因?yàn)閼崙慷刺?，還是因?yàn)橐靶摹｜S巢心道，“若我貴為一方節(jié)度，是否還會(huì)造反呢？”黃巢久久思索無果，索性不再想了。

    屋里眾人都觀望著黃巢的舉動(dòng)，其中一個(gè)五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也是身材魁梧，眉目粗豪，正是黃巢的胞弟黃揆。他向前輕喚道：“大哥，兄弟們都在外面等著咧，須早些拿了主意才好?！?/br>
    黃巢聞言，心中三思而定，終于起身。他率著屋里一眾人走到門外，那門外大道上已經(jīng)聚齊了八千精銳。他們手里俱是橫著長槍大戟，胯下都是騎著如龍戰(zhàn)馬。這些子弟多是二三十歲的樣子，都是黃巢十來年苦心培養(yǎng)的青年壯士，也是他淮北鹽幫的砥柱所在。他們?nèi)缃衩撊こＲ屡?，換作一身的鐵甲寒胄，頭上戴著黃色頭巾，排列整齊，向夜色深處，遠(yuǎn)遠(yuǎn)地結(jié)成了一條黃龍。還有高舉著的一桿桿的“黃”字大旗，在這夜里異常耀目。黃巢知道，這是一支屬于他，也只屬于他黃巢一人的子弟。便是這八千人，將與他生死與共，福禍同當(dāng)。

    黃巢看著門外眾多如虎的男兒，收拾好了情緒，復(fù)又豪氣起來。他朝著這八千子弟朗聲道：“如今朝廷昏弊，jian豎當(dāng)?shù)?，致使民不聊生。王仙芝將軍率先起事，如今已得了曹、濮二州。我等也是曹州子弟，怎甘心落后于人？今夜我黃巢起兵，愿與諸位共拯黎庶，同坐江山！”黃巢這一席話，慨慷激昂，聲音洪亮，又夾有幾分內(nèi)力。眾人聽了，便如驚雷響在耳畔。

    于是群情激蕩，先是山呼“我等兒郎愿為黃公驅(qū)馳！”然后又齊聲高賦那首十七年前黃巢在長安城外寫下的菊花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br>
    ……

    “……滿城盡帶黃金甲……”這詩喊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不停歇。這聲音在夜空里分外嘹亮，向全天下傳遞著黃巢舉兵反唐的決心與豪情。

    曹州，濟(jì)陰城內(nèi)。大將軍行轅里的燈一夜未熄，王仙芝依舊甲胄在身，端坐在那里，沒有絲毫倦意。

    “將軍轉(zhuǎn)戰(zhàn)江南，在下擾亂西北，朝廷南下則長安危，北上則半壁江山不復(fù)姓唐也?！?/br>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王仙芝的腦中，遲遲不能揮去。王仙芝這一年多以來，帶甲十萬，坐擁二州，看似勁頭強(qiáng)盛，可他心中明白，李唐江山泱泱三百六十州，軍馬何止百萬？他如今依舊是身在甕中，鵬困籠里，形勢(shì)極其危險(xiǎn)。

    王仙芝一心想依據(jù)曹、濮二州，向東面撕開一條口子，連接?xùn)|海，不再困擾于官軍的包圍之中?？衫羁擞玫牡絹砹钏置悦Ａ似饋?，一時(shí)不知該兵向何處。王仙芝此時(shí)甚至想不起來，他為什么要造反。造福黎民？囊括江山？還是僅僅因?yàn)槔钕壬囊痪湓挘?/br>
    想起來李先生，王仙芝心底的迷茫更深了。不過一年有余，他便覺得疲憊非常。

    “大將軍，這么早叫老朽來，可有要事相商？”來人中等身材，略顯瘦弱，身著灰色布衣，約莫六十來歲，一副教書先生的打扮。他面目很是蒼老，眼神卻十分清矍。

    王仙芝聽見這聲音方才回過神來，原來天已微亮。他起身向其讓座后才說道:“軍師，我與那沙陀李克用談了一宿。他想讓我南下侵?jǐn)_江南，而他出兵西北牽制官軍，令朝廷首尾難顧，軍師以為如何？”

    這老者便是草軍的軍師吳俊才，他也是王仙芝年少時(shí)的授業(yè)恩師。王仙芝雖然不愛讀書，卻很敬佩他的學(xué)識(shí)。所以王仙芝率眾反唐時(shí)，便把他請(qǐng)了來做軍師。吳俊才雖是個(gè)落魄秀才，卻胸中頗有些韜略。而且他早年時(shí)極為自負(fù)，屢第不中后，便心灰意冷，索性當(dāng)起了教書先生。后來他跟隨王仙芝叛唐，也想借此一展壯年時(shí)的抱負(fù)，好不落下遺憾。草軍取曹州時(shí)便全賴他計(jì)策頻出，吳俊才與尚君長這一文一武便是王仙芝的左膀右臂。兩人之于草軍，可謂缺一不可。

    吳俊才聞言，捻著白須沉吟一番后，沉聲言道:“這李克用，是沙坨人。自古戎狄桀驁難馴，如今他沙坨一族雖然暫時(shí)臣服于朝廷，但卻狼子野心，也覬覦起了中原天下，不可不防?！?/br>
    王仙芝點(diǎn)頭道:“軍師所言與我不謀而合。沙坨一族生性剽悍狡詐，不可信也不宜結(jié)盟。若是我等橫戈江南，他卻按兵不動(dòng)想坐收漁翁之利，我等便難以北還了。再者，即便他與我遙相呼應(yīng)，若他先入了長安，我盡管得了江南，又如何與他抗衡？”

    吳俊才道:“將軍所慮甚是，如今天下多變，我等只需依托曹、濮二州，再向東取沂州等諸州郡，直到東海。屆時(shí)以整個(gè)齊魯之地，便可效齊桓爭霸之事?！?/br>
    王仙芝聽了軍師吳俊才的一席話，深以為然。他心頭郁結(jié)一經(jīng)打開，頓時(shí)胸懷舒暢，便令近侍告知李克用，草軍無意江南。

    李克用聽了王仙芝的傳話卻是勃然大怒。待來人走了之后，他將桌子上的杯盞壺碗盡摔碎在地上，憤然道:“王仙芝匹夫，我本以為你是當(dāng)世豪杰，原來也是草包一個(gè)！如此瞻前顧后，拖泥帶水，何以能成大事，算李某看走了眼。”

    李克用之所以一反常態(tài)，難以自制，是因?yàn)樗麖纳驰邕h(yuǎn)奔曹州，便是為了與王仙芝結(jié)盟，勸他揮師南下，他卻耀兵西北，讓李唐首尾難顧。卻不想王仙芝只想著向東挺進(jìn)，從而放棄兵力薄弱的江南一帶。如此一來，李唐在齊魯諸州的兵力便足以與之抗衡，草軍根本難以觸動(dòng)李唐的根基。他想到謀劃已久的豐功偉業(yè)，旦夕作廢，如何不怒？

    李克用正要憤憤轉(zhuǎn)回沙坨，卻見袁子峰、云霏霏、云霰霰三人匆匆而來。李克用連忙收拾了情緒，問道何事。

    袁子峰雖然瞧見了地上的杯盞碎片，卻也無暇詢問，開口笑道:“李兄，你猜誰來這濟(jì)陰城了？”

    李克用見他這副模樣，也摸不清是誰來了。再者，他就要折返沙陀，又管他誰來？

    云霰霰卻不賣關(guān)子，接口便道:“聽說是冤句黃巢來了?！?/br>
    袁子峰聞言卻是瞪了她一眼，心道這丫頭也忒不知趣。云霰霰卻恍若未知，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袁子峰見此也不再理會(huì)她，便接著道:“黃巢連夜帶著八千子弟來與王仙芝合兵，現(xiàn)在已到了城外，王仙芝已經(jīng)親自迎接去了?！?/br>
    李克用聞言卻是心中狂喜，暗道“僥幸”。只因他見王仙芝無意結(jié)盟，本來心灰意冷，卻不想老天又派來了個(gè)黃巢！這冤句黃巢的大名，可是天下盡知。

    ……

    濟(jì)陰城外，雨已漸小。原來這靜寂的夜里，到了亥時(shí)卻突然下起雨來。即便是夏日的清晨，和著這細(xì)雨，也頗為寒冷。就連初日，似乎都不愿起來。

    而卻有八千兵士，淋了大半夜的雨，行了大半夜的路，趕到這里。此時(shí)他們就停駐在濟(jì)陰城的城門前，個(gè)個(gè)挺拔如蒼松、如翠竹，仿佛不知饑寒。寫著斗大“黃”字的旗子還能微微展開，兀自迎著細(xì)雨，也彰顯著骨氣。

    黃巢，來了！

    城門開處，兩隊(duì)草軍分列左右。中間王仙芝大步走來，搖搖拱手道:“黃兄，你可來了！”這簡單的一句，卻含著無盡的英雄相惜。

    黃巢連忙下馬，快走幾步，與王仙芝相隔半步站定，朗笑道:“大將軍，黃某可來遲了？”

    兩人四掌相握，“哈哈”大笑起來。王仙芝引著黃巢入城，底下草軍與黃巢帶來的八千精銳，也都相繼入城。此時(shí)寒雨正停，紅日初生，溫?zé)岬墓饷橹L(fēng)撒射在濟(jì)陰城上——好一場英雄會(huì)！

    王仙芝派人先安排黃巢的將士下去休整、歇息，又安排黃巢沐浴午宴，為其接風(fēng)洗塵。黃巢見王仙芝豪氣干云，而且待己甚厚，心底不覺間又與其親切了幾分。

    這接風(fēng)宴就安排在大將軍行轅里，草軍條件艱苦，也不太講究禮儀，卻也有管飽的牛rou羊rou，足醉的烈酒美酒。

    在這席上，草軍除了王仙芝外，吳俊才軍師，尚讓等一干票帥俱在。黃巢這邊卻只有兄弟黃揆，兒子劉鼎。除此之外，還有李克用。

    王仙芝為李克用、黃巢等相互引薦。李克用自然認(rèn)得一字橫眉的便是黃巢，口稱“久仰大名”。黃巢聽了這獨(dú)眼的華衣少年便是沙陀李克用，心底也吃了一驚。黃巢雖比之年長近四十歲，也不敢小覷于他。只在心中沉思，“不知道這‘李鴉兒’遠(yuǎn)來到此，究竟所為何事?！?/br>
    席間眾人多是綠林草莽出身，大口吃酒吃rou，肆意言辭歡笑，頗為痛快。李克用時(shí)常留意黃巢舉止，覺得他氣魄胸襟皆不在王仙芝之下，心內(nèi)不由大喜。

    正談笑間，近侍忽而進(jìn)來稟告道:“大將軍，楚大俠從鄄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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