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為沈瓊會一直沉默下去，結(jié)果才彎腰起身，就覺察到自己的衣袖被輕輕地扯了下。沈瓊抬眼看向她，揚(yáng)起一張素白的小臉，輕聲道：“我不怕的?！?/br>
    這話音里透著些沙啞與生澀，像是許久未曾開口說過話似的。

    云姑一愣，還沒來得及高興，倒是先落下淚來。

    但她也知道如今是在宮中，一言一行都得格外注意，所以立即抹去了眼淚，連連點(diǎn)頭：“好，那就好?！?/br>
    沈瓊見她落淚，先是有些無措，隨后又道：“你也不要怕?！?/br>
    沈瓊雖不記得舊事，偶爾也會神志不清，但卻并不是癡傻。她仍舊很敏銳地覺察到旁人的情緒，知道云姑勉力支撐的笑臉背后，其實(shí)滿是擔(dān)憂。

    “只要你好好的，云姑就什么都不怕?！?/br>
    云姑不動聲色地掐了自己一把，竭力平靜下來，而后替沈瓊理好兜帽斗篷，扶著她下了馬車，往長樂宮而去。

    太后已經(jīng)提前從裴明徹那里得知了沈瓊的狀況，如今見著她，心中也覺得難過，安慰道：“都過去了，從今往后，你就只管好好休養(yǎng)就好……”

    沈瓊還記得云姑的囑咐，她不愿說話，便只站在一旁，乖巧地點(diǎn)頭。

    樂央看在眼里，開口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先讓阿嬌歇息去吧?！?/br>
    太后自然不會為難，頷首道：“去吧?！?/br>
    等到云姑扶著沈瓊離開，到先前住過的偏殿歇息后，樂央方才露出愁容來，嘆道：“好在徹兒將人給尋回來了，若不然，我將來都沒什么臉面去見雁姐?！?/br>
    太后意有所指道：“你以后也收斂些，少做荒唐事。”

    先前御史上書之時，太后已經(jīng)為此申飭過樂央，如今也懶得舊話重提，只點(diǎn)了這么一句。

    樂央隨即又認(rèn)了錯，轉(zhuǎn)而又問道：“您可是想讓阿嬌在明日的除夕夜宴上露個面？”

    依著舊例，宮中的除夕夜宴，后宮妃嬪與皇室宗族都要出席，的確是個不錯的時機(jī)。

    “拖了這么久，也是時候了，”太后慢慢地?fù)苤种械姆鹬?，“屆時也不用阿嬌做什么，只要露個面就是，咱們的態(tài)度擺在那里，也沒人敢慢待她。你明日多留意些，照拂她?！?/br>
    “這是自然。”

    樂央滿口應(yīng)承了下來，等到第二日，特地去盯著宮女們給沈瓊梳妝打扮。

    沈瓊原就是個容貌頂尖的美人，穿上華服，精心打扮后，就更顯得姝色無雙。哪怕她尚在病中，放在人群中，也依舊是最顯眼的那個，說是艷壓群芳也不為過。

    樂央很是滿意，正夸贊著，正殿那邊卻有人來回稟，說是皇上來長樂宮給太后請安，想要見一見沈瓊。

    云姑替沈瓊理了理衣擺，不大放心地看向樂央長公主。

    她總覺著，有先前那件事在，皇上說不準(zhǔn)會看不慣沈瓊。

    樂央?yún)s并不擔(dān)心，她喝了口茶，眉尖微挑：“你不必?fù)?dān)心，就算是看在雁姐的份上，皇兄也不會為難的?！?/br>
    “阿嬌，隨姑母來?！睒费霙_著沈瓊招了招手，領(lǐng)著她往正殿去。

    興許是有云姑的反復(fù)安撫，這兩日下來，沈瓊雖仍舊不愛說話，但卻不像最初那般如驚弓之鳥似的。她跟在樂央身后，垂著眼睫，恭恭敬敬地向著皇上行了一禮。

    皇上這次到長樂宮，說是給太后請安，但實(shí)際上就是為了沈瓊來的。

    他知道裴明徹這次是為了沈瓊方才做下這出格之事的，心中頗有微詞，可真等見著沈瓊那張臉之后，態(tài)度卻又軟和下來，嘆道：“長得可真是像阿雁……”

    旁人興許不知情，可如今在場之人，多少都知曉那些舊事的，自然也明白他如今為何悵然。

    嚴(yán)嬤嬤垂眸不語，樂央則是笑道：“模樣是像，但最像的還是性情。只可惜如今正在病中，等趕明兒她病好了，皇兄您就知曉了?！?/br>
    皇上原本是存了責(zé)備的意思，如今卻沒了話，沉吟片刻后道：“旁的事情不必?fù)?dān)心，好好養(yǎng)病就是?！?/br>
    樂央無聲地笑了笑，示意云姑扶著沈瓊回去，趁熱打鐵道：“雁姐去得早，這些年阿嬌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這次若不是徹兒，她能否保住命還兩說，著實(shí)是可憐?！?/br>
    皇上瞥了她一眼，無奈道：“別在朕面前耍小心思了?！?/br>
    “皇兄英明，”樂央掩唇笑道，“阿嬌不想認(rèn)回宣平侯府，可林家已經(jīng)斷了香火，并沒父兄能給她撐腰。我便想著索性將她認(rèn)在我膝下，當(dāng)個義女好了，再厚著臉皮向您討個郡主的封號，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哪怕樂央不開口，看在林棲雁的份上，皇上也會厚待她，如今更是沒怎么猶豫，便應(yīng)了下來。

    除夕夜宴前，皇上親自寫了圣旨，著沈瓊為郡主，封號長寧。

    至此，皇上的態(tài)度徹底明了。

    再加上太后撐腰，眾人都明白，這位尚未露面的長寧郡主是絕對得罪不起的，先前在背后議論編排過她的人，也都自覺閉上了嘴。

    沈瓊對此倒沒太大反應(yīng)，跪下接了圣旨后，便繼續(xù)吃點(diǎn)心去了。

    及至晚間，除夕夜宴，滿座皆是天家貴胄。

    沈瓊的位置安排在樂央長公主身旁，她端坐在那里，并未說話，可眾人的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往她那里瞟，心思各異，但大都不可避免地露出些驚艷的神色來。

    太后體恤她尚在病中，開席沒多久，便準(zhǔn)她回去歇息了。

    沈瓊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禮。

    天水碧色的裙擺鋪開來，將她整個人襯得端莊沉靜，在燭光的掩映下，煞是好看。

    裴明徹的目光幾乎定在了她身上，一直到背影消失不見。

    外邊不知何時落下雪來，宮女挑著燈籠在前引路，云姑則親自為她撐著油紙傘，含笑問道：“是不是沒吃好？等到回去后，我借著小廚房給你捏些餛飩可好？”

    提起吃食時，沈瓊總是格外感興趣，她唇角微勾，露出些淺淡的笑意來：“好?！?/br>
    等回到長樂宮后，云姑自去廚房料理，沈瓊回房去歇了會兒，又拿斗篷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坐在廊下看雪。

    她自小在南邊長大，不大能看著雪，像如今這樣如柳絮般的大雪就更是少見。配上天際絢爛的煙火，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瑞雪兆豐年，”云姑端了半碗剛出鍋的餛飩來，在一旁放下，同沈瓊笑道，“不管有多少不開心的事，都過去了，新年必定會一切順?biāo)??！?/br>
    沈瓊倚著廊柱，仰頭看著天際的煙花，眉眼一彎。

    煙火明暗，映出她姣好的面容與明艷的笑顏。

    第70章

    除夕夜, 沈瓊出席宮中夜宴, 一眾皇家貴胄總算是見到了近來沒少私下議論的長寧郡主。

    尋常人或許不知情，但皇室中人對當(dāng)年林棲雁的舊事卻是再了解不過的, 甚至有些舊日還是同她交好過的。

    眾所周知, 林棲雁是忠烈之后，爹娘逝后便養(yǎng)在太后膝下, 與樂央長公主親如姊妹。沈瓊既是她的女兒，太后與樂央長公主自是青眼有加, 百般回護(hù)。

    前些日子秦王離京那件事情鬧出來, 也有人議論，認(rèn)為皇上興許因此不喜沈瓊，可等到今日封郡主的圣旨下來，這話也就不攻自破了。

    雖說沈瓊只短暫地露了個面, 但她離開之后, 眾人閑聊之時卻還是大都與她相關(guān)。

    有說沈瓊長相與當(dāng)年的林棲雁很是相仿的，也有提及太后與長公主對她格外疼愛, 更有那些膽大的, 甚至?xí)那牡赜懻撍c裴明徹的糾葛, 又或是揣測她為何不肯認(rèn)回宣平侯府……

    但不同的是, 先前還有人會在背后編排她的不是, 可如今哪怕是私下議論，也都謹(jǐn)慎得很。

    沈瓊并不知自己成了眾人議論的對象，她如今什么都懶得想，披著斗篷看了許久的落雪與煙火, 又吃了小半碗餛飩暖胃，便自去歇息了。

    興許是云姑那句話莫名說到了心坎上，沈瓊久違地做了個美夢，睡得很是香甜。

    不過她并沒能久睡賴床，第二日一大早，天才剛蒙蒙亮，就被人給喚了起來。

    云姑看著沈瓊舒展的眉眼和平和的睡顏，原是不想打擾的，只可惜如今并不是在自家，而是在宮中，只能狠了狠心將沈瓊給喚醒，又?jǐn)堉鹕泶┮率嵯础?/br>
    “今日是初一，世家官宦女眷都得進(jìn)宮來拜見，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讓你到皇后娘娘宮中坐一坐。”云姑替沈瓊梳了個端莊的發(fā)髻，低聲道，“并不用你多做什么，只要像昨晚那樣，露個面就夠了?！?/br>
    太后娘娘此舉，并非是要折騰沈瓊，而是打定主意要給她撐足了臉面。云姑也清楚這個道理，所以就算心疼沈瓊，還是要將人給叫起來準(zhǔn)備。

    沈瓊?cè)耘f有些困，低垂著眼，含糊不清地應(yīng)了聲。

    她其實(shí)并沒去想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只是下意識地依賴著云姑，云姑說什么就是什么。

    等到梳洗妥當(dāng)后，沈瓊總算是清醒過來，而早膳也已經(jīng)備好了。

    樂央的住處緊鄰著沈瓊，她匆匆吃了些東西，便來了沈瓊這里，陪著她一塊往皇后宮中去。

    雖然始終擔(dān)憂著，但未免沈瓊不自在，若非必要，樂央這幾日都不會在她面前出現(xiàn)。原以為今日再見著，沈瓊?cè)耘f是先前那冷淡的模樣，卻不料才一進(jìn)門，就見著沈瓊抬眼看了過來，神情較之先前柔和許多，甚至隱約還有些笑意。

    樂央先是一愣，隨后很是驚喜地問道：“今日可覺著好些了？”

    這話本意是以為沈瓊恢復(fù)了些記憶，云姑聽出來，輕輕地?fù)u了搖頭，解釋道：“她昨夜看了許久的景，應(yīng)當(dāng)是心情好了不少?！?/br>
    “這樣……”樂央略有些失望，但隨即還是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又同沈瓊笑道，“走，姨母陪你到皇后那里坐一坐，然后再去看看御花園的雪景，說不準(zhǔn)還能烤個鹿rou嘗嘗鮮?！?/br>
    沈瓊點(diǎn)點(diǎn)頭，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等到了鳳儀宮，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只等著時辰到了命婦們前來拜見?；屎笠辉缇偷昧颂蟮膫髟挘龢费牒蜕颦偤苁菬峤j(luò)，招呼著她二人在一旁坐了。

    皇后是當(dāng)年太后定下的，是位出身高門的世家閨秀，蕙質(zhì)蘭心，溫柔大方，只是性子有些偏軟。她曾有過一子，只可惜少時染上天花離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待嫁的公主。

    她也不是那種狠厲愛生事端的人，曾經(jīng)一度被貴妃逼得無可奈何，好在有太后撐腰，方才保住了中宮之位。

    去年朝局變動，裴明徹主導(dǎo)著揭發(fā)了貴妃母家與安王的罪證，皇上勃然大怒，令人嚴(yán)加審問，牽連出了貴妃當(dāng)年蓄意謀害大皇子的事情?；屎箅y得強(qiáng)硬了一回，支使著自家父兄添了把柴，徹底毀了貴妃一脈，讓他們再無翻身的余地。

    皇后膝下無子，也就不摻和儲君之爭，平素里只過問后宮之事，對太后更是唯命是從。她知道太后當(dāng)年是將林棲雁當(dāng)做女兒一般看待，如今很疼愛沈瓊，故而自己對沈瓊的態(tài)度也很好。

    進(jìn)宮來請安的命婦們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見皇后尚且如此，心中對這位長寧郡主的分量就更清楚了。

    沈瓊甚至不用多說什么，只要在皇后介紹她的身份時抿唇笑一笑，就會有許多稱贊，從她的模樣夸到性情，著實(shí)是有些“受寵若驚”。

    此次進(jìn)宮的命婦，大都是高門世家，上了年紀(jì)的都知曉林棲雁的事情，夸沈瓊的時候難免會提上幾句林棲雁當(dāng)年如何如何。

    樂央看出她的不自在來，便沒多留，隨意尋了個借口帶著沈瓊告辭，離了鳳儀宮。

    外間仍舊飄著小雪，遠(yuǎn)不如宮殿之中暖和，可沈瓊出門后卻不由得松了口氣。

    “她們總是這樣，”樂央倒是見慣了這些事，一哂，“眼看著大家這樣寵你，縱然是壓根沒見過面，也要搜腸刮肚說出幾句來的?！?/br>
    方才那些人中，有一位倒是安靜得很，始終沒說什么，在旁人夸贊沈瓊之時倒像是如坐針氈一樣。那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算起來，算是沈瓊的祖母。

    林棲雁曾與她鬧得很不痛快，后來更是直接留了一封和離書出走離京，這些年來杳無音信。

    如今沈瓊并未認(rèn)回宣平侯府，而是成了樂央的義女，太后與皇上的意思也就很明顯，算是認(rèn)下了當(dāng)年和離之事，連帶著連沈瓊都一并分割過來了。

    其實(shí)按理說，這并不大合規(guī)矩，也算是掃了宣平侯府的臉面，可有太后皇上這兩尊大佛坐鎮(zhèn)，旁人自然不敢有什么異議。

    樂央也知道，這些日子宣平侯府的日子怕是不好過，沒少被人在背后指點(diǎn)。

    畢竟當(dāng)年鬧到和離的地步，可到頭來，林棲雁竟然是腹中懷著孩子離開京城的，如今這孩子壓根不肯改姓、不肯認(rèn)回侯府，何其可笑？

    當(dāng)年林棲雁是如何被這位老夫人為難羞辱的，樂央記得清清楚楚，這些年來待她始終沒有半點(diǎn)好臉色，方才在鳳儀宮中見著她那模樣，總算是痛快了些。

    沈瓊倒是毫無所覺，就連親生父親她也只見了一面，如今早就記不得，更別說這位祖母了。

    樂央也沒同沈瓊提這些舊事，而是帶著她往宮中的梅園去：“梅園里的花開得正好，配上白雪更是好看，那邊有暖閣，說不準(zhǔn)還溫著酒，盡可以好好躲懶偷閑?！?/br>
    聽了她這話，沈瓊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我不喝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