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jié)閱讀_4
蘭舟腿外側(cè)無一間隙的觸地,疼得眼中涌滿淚水。到柳亞東顫巍巍地翻下去,他才痛苦地抱膝蜷起,剃了線的蝦似的不住打顫。 這才對,這反應(yīng)才對,開胯就應(yīng)該是這么疼的,忍有什么意思。柳亞東怔愣了很久。 胯就算開了,轉(zhuǎn)眼一年多了,也熟了。 龍虎全校雷打不動五點半起,洗漱后列隊報數(shù),空腹繞校晨跑六公里,要嗬嗬哈哈地喊號令。螺絲崗地坑洼不平,四周凈是小巷,小巷里又橫縱暗巷,濕嘰嘰陰測測,蟻巢般錯綜。攢擠的瓦房被說成古跡,說得保護,說能住在歷史里更是無上榮耀。素水人厭惡顧自雪月風(fēng)花的,牢sao說:張嘴說的輕飄飄,你他娘怎么不從高樓大廈里搬出來住歷史里?武校晨跑像檔聊勝于無的定點節(jié)目,附近人常是一聽哨響,就關(guān)上灶火端碗出了門,盯均剃圓寸的少年鳥群撲棱棱地掠過,飯吹涼了再快速扒一口??偸且磩e人活生生,才覺得自己也活生生。 環(huán)山的縣城,天大寒,白駒嶺遠成了一道淺的檻??s著脖子迎風(fēng)快跑,人不久就頭皮冰涼,嘴里發(fā)腥。趕上半道岔氣兒的最慘,掐著兩腎又餓又痛,腳也不能停。稀粥咸菜玉米窩頭,晚了是沒飯吃的。嫌嘴寂寞,就咽著唾沫潤喉墊肚,嚼點閑話佐味。 羅海紅著鼻頭,響亮一擤,袖管兒一蹭,黏出根藕絲抻斷。他低聲說,你們?nèi)齻€昨天下午沒在,沒好戲看呢,傳武班朱文龍要完大蛋了! 朱文龍能完什么大蛋?誰不清楚他媽縣委里有點兒實權(quán),不是不服管要揮小刀攮他爸兩下,能被舍得往只苦不甜的武校里送?來也不一般,比別人頭上多層避風(fēng)雨的涼棚。不然上回掄靶砸得武教杠上開花,他能屁點藤條不捱?換別人打斷腿都算留面子的,別當(dāng)誰都瞎。 羅海知道這幾個不信,忙補充說他這回是搞的一女孩兒懷孕,女孩兒才十六!趕時髦呢還,還是個網(wǎng)戀。 胡自強噎住口風(fēng),咕咚一咽:“——那個狗東西!” “他還說不知道他十六呢?鬼信,那傻逼跩二五八萬的,嘴還漏,鳥都曉得他戀愛了?!绷_海說,“他們講女的舅舅一家子都搞黑社會的,開玩笑,吃血飯的能怵你那點破權(quán)?白混世了?要賠還好說,不賠那就是告強jian,等著吧?!?/br> “都是大墻圍著大門攔著,他挺厲害?!绷鴣問|問:“虧他能插上空。” “他回回外出申請一批就過!”羅海雞賊地壓著嗓子,又裝著老牌牌:“這號事兒抽個功夫不就辦了么?” 蘭舟扭頭問:“真告強jian啊?” “騙你干嘛?!绷_海跟朱文龍有梁子,他遭殃,他燒香,“女的他家誰誰昨天都來武校要人了,直接踹門進宿舍的,靠!把舍監(jiān)和好幾個人一起打了。雞/巴的武教平時掄我們一個比一個手狠,遇上真硬的又不敢動手,還賠禮道歉說好話呢,幫慫蛋!” 娟在胡自強腦子里勾留了一晚,她的彎眉,她的綠裙,她sao情的笑臉。困臉上兩枚烏眼青,胡自強憤慨道:“冤有頭債有主,打舍監(jiān)算什么能耐?!?/br> “我cao!”羅?!斑辍钡囊宦曅?,咧出枚氟斑牙,說:“你管真寬,揍的也不是你媽?!?/br> 蘭舟一怔,扭頭見胡自強臉色果真發(fā)沉,下一秒就掄起拳頭砸向了羅海眼眶。 羅海的膘rou長不到眼角眉梢,遭硬繃繃的拳頭一擊,如木樁似的嘭聲栽倒,“??!”倒根木樁必牽連碼齊的一片,后排人避不贏,簇成團,哎哎啊啊推搡踉蹌,罵完臟后兩側(cè)分流,誰情急之下,照羅海撐地的手面又碾半只腳。 蘭舟逆著隊伍上前,立即推胡自強一個后趔,喊:“你想干嘛!” 胡自強原地釘住,喉結(jié)艱澀升降,臉又漲出了絳紅色。好事兒的人回頭起哄,意在驚動武教來,又一想到自己也免不了受牽連,立馬禁聲,踏踏地跟上大部隊。柳亞東也停了,去扯羅但海結(jié)了條汗垢的棉毛衫領(lǐng),用力將他從地上提起,像輕易拔起根蘿卜。凍得快找不著嘴了,他哈著熱汽說:“還賴地上干嘛?別坐等死了。”死是指被老廣罰死。 柳亞東認識羅海,比認識蘭舟胡自強要早。 武校里百號人,拎出來數(shù)數(shù),真為淬成枚武星的沒幾個。什么世道了靠拳腳?現(xiàn)如今靠文憑。是文憑學(xué)不來一紙,順次來的龍虎。 一撥是不服管教的小阿飛。煙酒網(wǎng)吧,逃學(xué)斗毆,九年義務(wù)制教育管不了,煩請娘老子領(lǐng)走??深I(lǐng)回家橫不能圈著啊?送武校。圖個強身健體,學(xué)出來大不了扔部隊,都是不服就挨打,總歸會老實起來。這情況一點兒不特殊,龍虎里比比皆是。一撥是留守的,往城市里讀書阻著鐵壁銅墻。龍虎既算全托又無門檻,文化課也教,爹媽不巴望子女成才,能湊活識幾個大字,成人就行。 羅海算其二。他父母在東南沿海倒騰手機配件,錢不少賺,但關(guān)系奇差,無一日不摔打得雞鳴狗吠。羅海都服了,說:哎,送我來這的一路上還打呢!我媽一個手提包就掄我爸頭上了,我爸蹬她,豬腦子,方向盤打歪了,小車子直直沖機床廠門口那大水溝就去了,腳還踩著油門不壓剎,結(jié)果又從溝里牛逼哄哄地嗡給沖上了岸了。我靠前窗爛稀把我媽手都劃了,我小妹覺著好玩兒呢還,抱懷里還直咯咯樂的。 這事添油加醋,他逢人就說一遍,用以討好人。結(jié)果搞得人人知道他姓羅的一家純種傻逼不摻水,養(yǎng)他個肥頭肥腦兒子呢,手腳還臟。 羅海原先好偷,跟有職業(yè)追求的蟊賊還不一樣,他頑固地只拿不叫人太過著緊的小物件。誰的一個富光保溫杯,誰私藏著點煙的鋼輪火機,誰一雙簇新的勾牌棉襪。芝麻綠豆不打眼,腋下一挾就走。可惜作惡也是要天資的,羅海不具備,又受身材拖累,時常被逮現(xiàn)行。逮著了也不強詞奪理,一律立即交還,伏低求饒。要么被放過,要么挨頓小打,再不滅火,羅海就賠些小錢。逾半年,他就口風(fēng)瘟臭,人人鄙視。 那次不開眼,偷了朱文龍的一只進口電子表,被人“點炮”。 朱文龍是跋扈慣了的,傳武班組里他喚雨呼風(fēng),活像個養(yǎng)小弟的地頭蛇。地頭蛇之必修——抓一切時機“立威”。武校備建時,趁地皮便宜多圈了白水洼的一塊地,孝悌樓以南,荒僻殘垣前,留有間六十年代運動遭拆解一半的廢棄宗祠。有人在堂拐挖出過幾個黑陶坯的圓罐,兩掌一捧的打小,打算偷摸捎回寢做復(fù)古款的尿盂,沒成想摔破了一個,迸濺出許多灰白的渣滓。誰進過縣殯儀館的火化間,嚇得上牙磕破舌,結(jié)巴著說我cao,骨灰,這他媽就是些骨灰壇。后來試膽、私斗、偷抽煙、情啊愛,好戲都在這里演。摔跤班武教孫志鳴跟生活老師楊露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熱汗泱背,雨打芭蕉,當(dāng)初就這兒被學(xué)生撞了個正著。 羅海被蔥皮繩捆著,狀如牲架上待宰的牲口。朱文龍是刀眉,既高也不丑,蜜糖色的頸子上掛枚水嘟嘟的玉豆莢,化纖的麻袋校褲他要折起兩褶露著腳脖子穿。他手邊兩個“小弟”,戲劇性的一胖一瘦。半間祠堂懸著破匾,涼風(fēng)亂竄,朱文龍轉(zhuǎn)著一根枸橘枝子,一腳當(dāng)胸賞給羅海,說:“媽的死肥豬,跪!”羅海梆當(dāng)就雙膝貼地。朱文龍連枝帶葉地抽上去,武教掄白蠟棍的姿勢他學(xué)了八成。羅海吃痛一瑟縮,閉著眼躬身搖頭。“快點磕頭!磕頭給老大認錯!”胖的那個小弟開腔出損招,朱文龍橫過去一腳,踢上羅海腮幫說,磕,響點兒。 朱文龍其實膽子不算肥,龍虎里結(jié)群斗毆,磚頭鐵棍鋼絲鎖是常用械,敢夾帶裁紙刀的也有,但通常極見分寸的只在非要害部位劃拉不捅。都防著真渾進了少管所,牢飯不是隨便吃的。校務(wù)當(dāng)年開大會叮嚀:發(fā)現(xiàn)斗毆我校必將予以開除處分!扯他的蛋。 揍羅海那會兒,柳亞東在。別寢攛掇的炸金花,他一把摸了副同花順,贏到半包床墊下掖扁受潮的黃金葉。月色布得密實,疏星欲落,他一人坐祠堂重砌又塌的半堵殘墻上,鋪蓋著瑩光,一根緊著一根地抽光了。抽得口干舌燥,心里卻他媽空敞敞的。 下跪磕頭到拳打腳踢,柳亞東全頭全尾地聽完,沒吱一聲沒笑一下。一是他知道永遠別在武校挑戰(zhàn)和自己旗鼓相當(dāng)?shù)娜?,因為都在衡量實力,或贏或輸,但凡出頭就很難不結(jié)梁子。二是原先他聽過一個梳油頭的實業(yè)家做下鄉(xiāng)報告,他說為人,永遠不要在利益共同圈外出手。具體的搞不懂,潦草聽意思,是說不該管的別管,管也別瞎管。 偃旗息鼓,羅海碎了截前磨牙,抱著肚子一啐,濺在地上五朵紅梅。 “起得來嗎還?”柳亞東蹦下殘墻,揪了把酢漿草折下根莖嚼酸汁兒,腳尖碰他,問:“骨頭斷沒斷?斷了就我背你?!?/br> 羅海被避開了頭臉打,肩周到脛骨卻被蹂踐的絲毫不落,渾身漾著余痛。他艱澀地昂頭,瞥了眼柳亞東,認得這人武場踢腳靶的剛狠。他唔唔著摸著左胳膊,柳亞東蹲下去觸那兒,輕一掰弄,激出他一嗓子變調(diào)嗷嚎?!罢哿耍顺?。”柳亞東支起他水泥袋似的上身,拍拍他rou嘰嘰的胖臉,問:“扶你上診室吧。你是傳武的?” 動了石膏跌打藥,校醫(yī)慣例要連名帶姓將情況報備校務(wù)。羅海挨搓,不能,更不敢掉朱文龍的槍花,那人要受學(xué)校批評,轉(zhuǎn)臉兒就能斂劃人廢了自己。所以識時務(wù),扒瞎話:我絆著檻了摔的。學(xué)校不信,也可以信,羅海季末遞交的轉(zhuǎn)隊申請,也就不多為難地批準了。 龍虎浴堂得掐著表洗,攏共那么些定量的燙水,慢者則無。以致于拳腳練的勤的,還不如拎個洗腚/眼的破盆早早門口侯著的。柳亞東趕晚淋掉一身酸汗,凍得打顫。肥皂沫子沒揩呢,蝴蝶骨遭人軟乎乎地一撓。他兩指蘸水順眼縫一抿,扭頭睜開眼,見顛著一身白rou的羅海左手裹著塑膠布,右手套枚綠澡巾。他露牙笑,自來熟地:“東哥,亞東哥.......那什么,我、我給你搓澡吧,我跟你劃拉到一寢了!” 羅海識時務(wù)之進階:曉得靠樹。柳亞東輕易不交心,也不憚背后黏著人。他交了手牌取小卡,一撣眼,見跟著的羅海揣了失物招領(lǐng)處的一罐洗頭膏就想走。柳亞東算服了,心里直想樂,嘴上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他娘的手里有蘚吧?還偷?你告訴我下回還想斷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