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不免悲從心中來，怎么男人混得越好，自己卻感覺這日子越?jīng)]法往下過了呢？

    前些日子她無事時經(jīng)過正陽門的一家布莊，忽然想起好久沒有置辦新衣裳了，就一咬牙進(jìn)了鋪?zhàn)?。誰知道那布莊外面看著低調(diào)樸實(shí)，里面的布料卻多得讓人眼花繚亂。

    那松江三梭布摸起來又細(xì)又軟，那兼絲布看起來雅致挺闊，可是價錢比平常的布匹要貴上一兩倍！住日里她兜里有銀子的時候都不敢亂用，現(xiàn)在一窮二白時根本就不敢妄想！

    負(fù)責(zé)招待的伙計(jì)看出了女人的窘境，就把人帶到一樓的一個偏廳，那里有各式各樣的大捻布。不但厚實(shí)，摸起來也比平常的粗布密實(shí)許多。

    葉瑤仙是識貨之人，雖然恨這個小伙計(jì)把自己與一群拉車的賣貨的小販兒放在一起，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種大捻布的價錢還算公道。且顏色眾多，用來裁制冬天的棉襖是極相宜的。

    她正在這邊細(xì)細(xì)挑選，就聽見樓上忽然鬧騰了起來。

    看熱鬧是百姓的天性，葉瑤仙也擠在一團(tuán)人當(dāng)中擁了過去。結(jié)果卻是一干熟人，萊州同茂堂的汪太太正朝女伙計(jì)的臉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尖聲叫道：“你是個什么東西……”

    葉瑤仙躲在后頭，踮著腳興奮的看著眼前的熱鬧，心想你們?nèi)看蚱饋聿藕?，把這里打得稀巴爛才好。然后她就看見一個穿著絳紅掐邊對襟外裳，系著一條藏藍(lán)包襕邊的百褶裙的年輕姑娘一掀布簾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女郎面對明顯前來尋釁的一家子絲毫不懼，連言辭都沒有落下風(fēng)。顧徔大概是氣極，當(dāng)眾說出要代汪太太這個當(dāng)娘的到衙門告顧衡忤逆……

    知曉兩邊過由的葉瑤仙還來不及驚訝，就見顧瑛雙眼驀地一沉，輕輕巧巧地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把一臉囂張氣焰的顧徔打得滿地找牙……

    面對手段這樣狠辣干脆的顧瑛，所有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做夢都想不到這女郎說打就打，竟然不給顧家人留半分臉面。即便起因是汪太太太過囂張，顧家二少爺嘴巴太欠太臭，也不能這樣不留半分情面啊！

    葉瑤仙本來以為這下子會收不了場，沒想到汪太太這邊一下子就慫了。齊齊退得老遠(yuǎn)，除了說些不干不凈的話之外，竟是半點(diǎn)兒方法沒有。

    布莊的伙計(jì)們一下子聚攏了過來，有兩個身材高壯些的男伙計(jì)還抄了臂膀粗細(xì)的門閂。葉瑤仙這才知道，顧瑛竟然是這家布莊的大東家，且過完年后就要嫁給辛未科的榜眼顧衡了……

    葉瑤仙幾乎是半掩著顏面悄悄跑出了布莊，心頭說不清到底在難過什么？只記得顧瑛頭上那兩根雕成玉如意的玲瓏翡翠簪，在大堂明亮的燈光下散出令人目眩的暈彩。

    初春的天上月散洐著暈黃的光，和地上遠(yuǎn)遠(yuǎn)近近民宅中的燈火交相輝映。葉瑤仙撫著鏡中人仍舊細(xì)膩的秀美臉龐，心中隱約有絲悵茫——那年在萊州觀看龍舟賽時，若沒有那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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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二章 西廂

    對于顧衡和顧瑛即將真正成婚, 周侍郎府的周玉蓉同樣感到不可思議。

    顧瑛不但是個同姓之女, 還無父無母身無長物。這樣一個百無是處的女子, 拿來當(dāng)妾室已經(jīng)是多余，怎么會有人真的娶來當(dāng)正妻？只怕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即便顧衡色令智昏, 他上面總有高堂尚有一分明智吧？即便他家高堂也同意這門婚事，那顧氏族里難不成就沒有一個明白人？

    就是揣著這樣一份篤定，周玉蓉?cái)喽ㄟ@門婚事不能成。她想起年初聞聽這樁消息時，心口那份急痛。忙不迭地找上門去規(guī)勸, 卻被顧衡幾句話就撅了回來。

    什么叫做與自己心愛之人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輩子？

    顧衡那樣的人明明是鴻雁，偏偏要做燕雀，偏要與顧瑛那樣平凡蠢鈍的女子為伍。放著自己這位侍郎府的千金不屑一顧, 嘴里還說著那般氣人的話，真想把那人的心肝挖出來看看！

    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雙人。

    能寫出這樣詩句的性情中人, 竟然真的要去娶別的女子了。若是那位女子美好得如同天上的謫仙, 腹中有詩書芳華, 周玉蓉就心甘情愿地把這碗苦水肚子吞了。

    卻是個半點(diǎn)不如自己的顧瑛, 模樣才干也只能說過得去而已。只因她與顧衡有十幾年的兄妹親情打底，自己的這場情路就輸?shù)媚涿睢２贿^是先來后到罷了，周玉蓉只暗恨自己沒能早些與顧衡相識，徒留黯然神傷……

    如今木已成舟, 再來想這些事兒有什么意思？

    周玉蓉想起那人穿著石青色的七品官袍, 施施然地從工部衙門灰色的廊柱那頭走過來, 臉龐冰白鬢角漆黑, 雙眸湛然風(fēng)儀無雙，原本只是五分的心動在短短的時日內(nèi)就演變成十分的不甘……

    自己明明是好心規(guī)勸，到他的嘴里說出來的全都是忠孝節(jié)義，甚至還有許多刻薄難聽的話。既然如此會講大道理，為什么還非要冒大韙娶他的同姓之妹？

    這份疑問如鯁在喉，讓周玉蓉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幾天就又清減了許多。

    京城的春日來得悄無聲息，仿佛一夜之間霜雪盡退，園子里的樹木重新變得花葉重重蜂來蝶往。早開的桃李競妍，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們開始盛裝赴宴，坐下來后就不免嚼些家長里短。

    今日是太常寺卿府設(shè)春宴，周玉蓉被母親周夫人硬拉著陪坐在花廳里聽?wèi)颉?/br>
    周夫人對于周玉蓉的心思大概知道一些，但情字也是說不清道不明而且全無道理可言。更何況女兒看中的那人已經(jīng)要成親了，再來說些有的沒的也全然無用了。

    她半輩子尊貴，從來沒有覺得什么東西不能輕易得到。對于女兒的失落頗不以為然，那不過是個新進(jìn)的小進(jìn)士，生得稍稍俊秀些罷了。這樣的人，京城里每隔三年就是一大把，何苦放了心事在上頭？

    再者，周夫人心底還有一個隱秘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兒還是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募奕牖始?。二皇子敬王是周貴妃的獨(dú)子，而周貴妃獨(dú)寵后宮二十年。說不得，日后還有更大的尊貴在后頭……

    周夫人坐下來后，與各府有品階的夫人們慢慢地說話應(yīng)酬。

    有些只是點(diǎn)頭為禮說一兩句閑話，有些卻要打迭起精神細(xì)細(xì)應(yīng)對。朝堂上各個派系林立，有心人只要一看是哪些太太夫人聚攏在一起，就能大致知道誰跟誰是一派的！

    扮相精致的生旦們在臺上婉轉(zhuǎn)彈唱，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著什么，水袖卻甩得如同碟盤飛轉(zhuǎn)。小幾上放著果餡餅、小卷酥、蝴蝶卷子、棗花糕、蓮蓉甘露酥并青梅、櫻桃、金桔等幾樣蜜餞干果鮮果。

    臺上正在排演《西廂記》的長亭，描眉畫唇的小旦兒輕啟檀口，正唱道：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

    聲腔極亮極好，戲臺上的笙簫搭配的也好，聽得讓人險些落淚。接下去不知是誰點(diǎn)的一段《琵琶記》，音調(diào)意味就差上許多了。

    周玉蓉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乏味，看見席面上也沒有幾個正經(jīng)聽?wèi)虻娜恕＞拖蛑芊蛉饲那母嫱艘宦?，順著太常寺卿家的仆婦指引，沿著一路開得正好的芍藥花往里賞景。

    這處園子并不十分寬大，大概只有百步的樣子，卻被花匠將養(yǎng)得十分經(jīng)心。

    一溜十幾棵高大的丁香樹身上結(jié)了紅綢，細(xì)碎的花朵發(fā)出濃密的芳香。地上密密地種了粉扇、醉香、紫袍玉帶、朱墨雙輝，雖然算不上很名貴的品種，但是姹紫嫣紅很招人喜歡。

    看園子的仆婦向來很有眼色，拿了托盤端著新剪下來的芍藥，一一分給前來游園的太太和小姐，周玉蓉?zé)o可無不可地?fù)炝艘欢溟_的正好的粉扇。

    隨侍的大丫頭夏言忙用寶石別針幫她插在衣襟，笑道：“這花的顏色看著鮮亮，竟是比什么首飾都襯姑娘今日的衣裙?！?/br>
    她是周玉蓉的貼身大丫頭，主子的心思曉得真真的。其實(shí)照她來說，那位叫顧衡的新科進(jìn)士也沒什么好，比他才高的，比他生得俊的，仔細(xì)扒拉扒拉也找得出來幾個。

    偏生自家這個主子一頭栽進(jìn)去，眼看著越陷越深。自從聽說那位顧榜眼定下親事三月就要成親了，姑娘的臉上就再沒有露過笑臉……

    眼看再轉(zhuǎn)過一道游廊，就走到園子的盡頭了。

    主仆倆正準(zhǔn)備回轉(zhuǎn)，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在竊竊私語，還伴著似有似無的嬉笑聲。周玉蓉皺了皺眉頭，認(rèn)得其中一個是這家主人太常寺卿的女兒龐彩娥，另一個是中書省參知政事家的女兒杜芳菲。

    這位杜芳菲杜姑娘向來眼高于頂，又自恃貌美才高，父親又身具要職，在京中名媛當(dāng)中自認(rèn)占頭把交椅。所謂王不見王，與周玉蓉就有點(diǎn)忽別苗頭的意思。

    在各個府邸舉辦的詩會上，兩人不但要比詩才，還要比衣裳首飾。你今天帶了一件掐絲琺瑯的翡翠項(xiàng)圈，那我明天就要一支燒金嵌南海粉珠的頭簪子，反正輸人不能輸陣……

    此時杜芳菲撇了一眼龐彩娥，小聲取笑道：“倒好意思說人家，咱們幾個都是一般大的歲數(shù)，我不相信你娘這些天沒把你帶出去到處相看？”

    龐月娥嘻嘻一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咱們只是到處相看罷了，卻不知有人心急吼吼地跑到工部衙門前，大言不慚地要人家娶自己呢！”

    周玉蓉腦子嗡的一聲，知道接下來決計(jì)沒有好話。但是一雙腿卻像焊在地上一樣，竟是提不起半分的力氣來。

    杜芳菲膛大了眼睛，“我怎么沒有聽說過這檔子事兒？你別是胡諂的吧！”

    龐彩娥微微一笑，極低聲地道：“剛才見在席上的時候，你就沒見著周玉蓉的神色不對勁嗎？往日一臉的高傲勁兒，今天全然不見了。別人說個什么話，她也老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杜芳菲恍然，突又疑問道：“我是覺得她有些不對頭，神色間也有些憔悴，就以為她跟我一樣，也在煩惱那些像癩□□一樣上門求親的人，還覺得她比往日順眼許多，卻原來是為情所困嗎？”

    龐彩娥捂嘴低笑，“哪里是為情所困，周玉蓉那是犯花癡呢。今科的榜眼顧衡，如今在工部當(dāng)一個小小的堂主事。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周姑娘的法眼，不但主動上門圍堵，聽說還托人過去探口音，結(jié)果人家老早就在鄉(xiāng)下定了親?！?/br>
    杜芳菲又駭又笑，“她是什么位面上的人，怎么敢做出這樣……丟份的事？”

    龐彩娥滿臉是笑，“誰說不是呢？這件事眼下只有幾個人才知道，我爹跟工部五品員外郎谷云同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曉得一星半點(diǎn)兒。周家把這件事捂得死緊，生怕傳出來壞了周玉蓉的閨譽(yù)，卻不知道有些事越是捂得緊越是傳得快……”

    杜芳菲的爹今年剛剛遷任的中書省參政知事，身邊不知多少阿諛奉承的人。龐彩娥知道杜周二人不對付，所以特意把這件事說出來博君一笑。

    “周玉蓉的父親周侍郎自覺掃了面子，特特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把顧榜眼的父母搬來京城，想用父母權(quán)威攪事，壞了顧衡的前程。誰知道顧家父母根本就上不了臺面，幾句話就像縮頭烏龜一樣老實(shí)了。曉得這件事根底的人，現(xiàn)在都在背后等著看笑話呢！”

    杜芳菲卻是想到自己的心事，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奚落幾句。

    躲在丁香樹后的周玉蓉羞得臉面緋紅，這龐彩娥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諾諾，不想?yún)s是個喜嚼他人是非的長舌婦。

    她死死抿著下唇，墊著腳尖兒悄悄退出那片林子。眼中含著淚卻又不敢落下來，生怕與別人正面撞見避之不急，到時候出丑露怯又丟了周家的體面。

    大丫頭夏言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急急跟著周玉蓉身后。這種事也沒個商量的人，就是夫人那里也不好實(shí)話實(shí)說。但是眼看著姑娘受了非議，這口氣卻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周玉蓉身上的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在茂密的月季旁飛快掠過，本來嬌弱的花枝陡然露出尖刺，繡了飛鳥紋的廣綾披帛頓時被掛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夏言急得直跺腳，忙將披帛小心對折在另一面，力圖將抽紗的地方隱藏起來。

    遠(yuǎn)處傳來鼓點(diǎn)兒的鏗鏘聲，一道聲腔忽如遏云高撥，“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腸……”

    周玉蓉驀地住了腳步，一雙黑泠泠的眼睛盯著草木深深的幽暗之處，兀自冷笑幾聲后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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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三章 房契

    正陽門棋盤街的榮昌布莊。

    大掌柜董長青親自把兩盞五彩花卉紋的茶碗放在桌上, 又陪著笑寒喧了幾句, 這才躬著身子退了出去。臨走的時候, 還不忘記把雕了山水人物的鏤空木門小心關(guān)好。

    一身半舊群青色長褂打扮的鄭績就笑道：“這個人你用得還順手吧？我聽說去年年尾盤帳的時候，你這個大東家還給他包了老大一個紅封, 讓他回去后見人就跟人吹幾句。我認(rèn)識他多少年了，少見他這般模樣，可見你包的紅封徹底把他驚住了……”

    顧瑛有些頭疼地望著這個自來熟的男人，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還有十來天就要成親了？就這么堂而皇之的和自己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說話, 落在別人眼里算怎么回事兒？

    就裝作不在意地站起身子，打開關(guān)得好好的木門，又從桌上拿起茶壺為鄭績又續(xù)了一回滿滿的茶水, 微笑道：“鄭大哥說的玩笑話，你手底下出來的人還有差嗎？董掌柜可幫了我大忙，榮昌要不是有他, 還沒有這么快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

    鄭績老早把她的舉動看在眼里, 心頭又酸又澀, “正月間我走的時候還一口一聲鄭大哥, 怎么才回轉(zhuǎn)個身子你就要嫁人了？莫不是……顧衡那小子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顧瑛又驚又愕，心頭外加十二分的好笑，心想這位到底是站在什么角度才敢問出這樣的話。其實(shí)她心底里也有些嘀咕，這件婚事的確定下的有些倉促。

    她曾經(jīng)細(xì)細(xì)問過, 可哥哥半開玩笑的說——那些老大人們實(shí)在太過熱情, 動不動就要給他介紹名門貴女。雖然是婉轉(zhuǎn)拒絕了, 但有時還是難免得罪人。干脆就把老早相中的媳婦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進(jìn)門, 也好堵住那些老大人的口……

    顧瑛敏感地覺察有些不對勁。

    這一年她在榮昌布莊當(dāng)大東家，每天都在迎來送往。加上掌柜董長青毫不藏私，實(shí)實(shí)在在地學(xué)了不少東西。店里那些太太小姐們空閑時就喜歡說長道短，所以顧瑛也知曉了不少京中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