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籬恍若不覺，神色沉靜，只毫不猶豫繼續(xù)往崖下爬。

    一夜過去，渾身是血的人終于下到崖底。

    崖下怪石嶙峋，寂無人煙。一眼望去，深山荒林，鬼氣森森。

    他一寸一寸，不放過一塊石頭，不忽略一棵花草，誓要摸遍方圓一里。

    三日后，一無所獲。

    他力竭而倒，不知道第幾次昏死過去。

    他又進入熟悉的夢境里。

    夢里只他一人，梨胭聲音響起：“我沒死呀，你去彌城等我，我傷好了就去找你?！?/br>
    棠籬嘴唇微顫，聲線發(fā)抖：“你在哪里？在哪里養(yǎng)傷？我來找你?！?/br>
    梨胭聲音響起：“我沒死呀，你去彌城等我，我傷好了就去找你?！?/br>
    “你疼不疼？”他喉嚨發(fā)干，似有萬箭穿心，“你在哪兒？怎么不出來來見我？傷很重，是不是？”

    梨胭聲音響起：“我沒死呀，你去彌城等我，我傷好了就去找你。”

    無論他問什么，怎么問，夢境里空無一人，梨胭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話。

    天亮了。

    日光熱烈，石頭guntang，棠籬睜眼，渾身無一處不疼痛。

    我沒死呀，你去彌城等我，我傷好了就去找你。他腦中一片白茫茫，只機械地盤旋著梨胭的聲音。

    最終，他慢慢爬起來，朝遠方走去。

    半月后。彌城。

    蒙面男子面色蒼白，坐在馬車之中。車外人聲鼎沸，吆喝四起。街道兩旁，既有雅致的小酒館，也有繁華的大酒樓，既有沿街叫賣的小販，也有支攤架鍋的小店，各種食物的味道爭先恐后，鉆進各類人鼻中……這是一個繁華的大城，一進城，就感覺到生命的鮮活熱鬧，每個人都熱烈的活著，每個人都有噗通噗通的心跳。

    車中的男子目光沉靜如水，對車外的熱鬧毫無所感。

    馬車駛過熱鬧的街道，轉(zhuǎn)進人煙稀少的小道，前面再過兩條長街，就是沇國逸王的府邸。

    前面走出一個人來。

    他目光呆滯，身形僵硬，伸著左手，口中胡亂喃喃。

    人與馬車對上，趕車的東山眉頭一蹙，叫道：“逸王府車駕，回避！”

    來人充耳不聞，直直朝馬車而來。

    近了，東山才發(fā)覺此人舉止怪異，宛如癡兒，他只好吁住馬兒，等其經(jīng)過。

    未曾想來人走到他身邊停下，眼睛望著遠方，眼神散漫，“有米菜糕嗎？”

    東山語氣不耐，揮揮手，“沒有！”

    米菜糕是平民小食，極其廉價，多為婦人自制，少有人賣。

    來人呆呆走了兩步，在馬車窗口處停下，轉(zhuǎn)向車?yán)锏哪凶樱曇裟救唬骸坝忻撞烁鈫?？?/br>
    “沒有?！?/br>
    馬車咕嚕嚕駛開，風(fēng)中飄過一聲呢喃：“有米菜糕嗎？”

    這座熱鬧的城池，自然不止大街上的繁華熱鬧，蜿蜿蜒蜒的小道上，有數(shù)不清的悲泣和死寂。

    馬車在逸王府停下，東山扶著男子下來。西山守在大門外，見二人，躬身行禮：“王爺已經(jīng)在菊葉軒等著了?！?/br>
    三人一路無話，西山領(lǐng)著人徑直往菊葉軒而去。

    逸王晏藺姿態(tài)慵散，隨意靠在椅子上，正有一口沒一口啜茶。

    男子跨進室內(nèi)時，晏藺恍了一下神——這身形……但當(dāng)二人目光對上，他立馬松了弦。

    此人文弱溫潤，雖不卑不亢，傲氣天生，然神靜質(zhì)靜，身上無一絲殺氣，與他所想之人天壤之別。

    三人拜見，東山西山二人跪下去磕頭，唯蒙面男子，僅拱手拜了一拜。

    東山一頓，磕頭道：“幸不辱命！”

    逸王對男子的行為不甚在意，虛扶起東山，“一路艱險，辛苦?！?/br>
    東山、西山、南山、北山四人，乃逸王幕僚，各有其長處。東山此人，武藝高強，黑衣人射箭，一箭致命，東山體質(zhì)稍異，心臟較常人右偏一寸，因而躲過一劫。

    東山當(dāng)時雖揀回一命，然一箭穿心，傷勢甚重，若無棠籬，依舊是喪命荒野的結(jié)局。棠籬把回魂丹給了他。

    此時站在菊葉軒的男子，正是半月前死里逃生的棠籬。

    晏藺對其道：“先生之仇，便是晏某之仇，先生欲報此血恨，晏某愿意代勞?！敝浪谐?，然不問一句，只表其態(tài)，若他要報，便表明成為逸王府的人。自稱極謙，非用權(quán)勢壓人，以情感之，難怪坊間俱贊其“風(fēng)流瀟灑，謙恭下士，平民王爺也”。

    棠籬垂眼，回道：“棠籬私事，不敢勞煩王爺，死里逃生，心境大異，只求一隅，書畫為生，遠離紛囂?！?/br>
    晏藺頷首，知他不欲多言，道：“舟車勞頓，先請休息，菊葉軒為先生所留，安心住下。晏某改日再來與先生切磋畫藝?！?/br>
    “多謝。”

    回雪殿。

    晏藺立在書案前，東山躬身垂目，立其身后。

    “他為何帶著面具？”

    “原馴養(yǎng)一小狐，小狐頑劣，抓傷了他，面上不雅，故而藏面?！?/br>
    “你可親見？”

    “回途之事，眾人親見?！?/br>
    “狐呢？”

    東山一頓，輕聲道：“死了?！?/br>
    “因何死？”

    “小的不知。”東山眉目不變，“當(dāng)日殺手突現(xiàn)，一招取命，小的雖僥幸不死，然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等小的醒來，其身邊已無小狐，此人一身血跡，黑衣人俱無所蹤?！?/br>
    晏藺看著妖冶絕倫的百獸圖，半晌道：“有意思?！?/br>
    一個畫技冠絕天下的文弱書生，身中奇毒，先假借一管事之手傳一訓(xùn)獸之法，引人注意，后進獻百獸圖，聲名大噪，引他前去請其出山。出山途中，又有絕頂高手取其性命。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竟在高手包圍下安然無恙……晏藺嘴角含笑，真是精彩。

    “你跟著他?！?/br>
    “是?！?/br>
    東山回菊葉軒。

    未進門，棠籬的咳嗽聲一聲高過一聲。他連忙進去，倒上一杯熱茶，遞過去，低聲道：“先生保重身體?！?/br>
    棠籬閉眼，狠狠忍過一陣刺痛，接過茶水，飲了半盞，粗粗喘氣。

    東山道：“已按先生說的說了。”他頓了頓，“逸王叫我跟著您?！?/br>
    “嗯?！彼裆?，似在意料之中。

    “先生可有吩咐？”

    “逸王府中，絕頂高手有幾人？”

    “四山以外，還有十人?！?/br>
    “百濮高手俱在逸王府？”百濮郡乃逸王封地，彌城乃省城。

    “非也，止三分之一。”

    “我要另三分之二的資料?！?/br>
    “是。”

    東山退下，棠籬看著從七仙鎮(zhèn)帶來的考箱，慢慢將里面的東西取出。

    三支筆，一塊硯臺，一卷宣紙，四本書，兩幅畫。

    一幅，是未完成的《百獸圖·下》。

    一幅，是《春日花狐圖》。

    春光和熙，百花盛綻，一只灰撲撲的小狐貍蹲在野花叢中，瞪著眼睛聞一朵黃嫩嫩的小花兒。它瞳孔湛藍，明亮純凈，純真如稚童。

    棠籬盯著畫看了半晌，哇地一下，嘔出一口血來。

    又半晌，他將畫掛起來，正對床幔，緩緩擦掉血跡。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他只需要知道將來他能是誰。

    三日后，東山將高手名單送棠籬手中。排名第一者，空。

    東山道：“排名第一者，名烏鋒，一月前神秘失蹤，可能已經(jīng)不在彌城?！?/br>
    “嗯?！碧幕h起筆，將“烏鋒”二字填了進去。

    東山瞧瞧他，嘴唇動了動。

    “說?！?/br>
    東山垂下頭，低聲道：“天下高手，大多被天誅暗部網(wǎng)羅，武藝高強，數(shù)目成迷……先生所想，其道艱難……”他隱隱猜到棠籬想做什么，膽大包天，逆天而行，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天誅暗部者，皆無姓名，代號為生，且代號必刺其背……”東山頓了頓，“那日殺手，沒有代號?！?/br>
    “嗯?！?/br>
    “先生……”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棠籬背對著花狐圖，一邊看資料，一邊圈名字，“暗部為皇家秘部，為皇家做事。其中高手，一部分是自小培養(yǎng)，一部分來自民間。愿進去的人，求權(quán)，求財，求命，皆為亡命之徒。”

    “先生所言有理?！?/br>
    “然暗部訓(xùn)練嚴(yán)苛，以死士待之。天下高手，有血海深仇者，甚少；愛慕錢權(quán)甚于性命者，甚少；不要命只想殺人者，甚少?！彼秩α艘粋€名字，“若有一個地方，不問其過去，不拘其將來，一事?lián)Q一事，既解其憂，又保其命，比之暗部，何如？”

    東山一驚，明白了棠籬的意思?；始覙O尊，以上待下，暗部諸人，是為奴；棠籬想做的，是以下待上，來往高手，皆為買賣，一事一清，無主無奴。

    但是……

    此事想來簡單，做起來卻極為艱險復(fù)雜，棠籬他，能成嗎？

    東山合手一拜，正聲道：“屬下愿誓死追隨！”

    “第一件事，找到烏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