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登基當天，宿尾請求加入暗衛(wèi)，入青龍一門，駐守皇城。主人定然也對宿尾抱有戒備之心，因為宿尾的過去主人盡皆不知，宿尾也從未想過要像其他暗衛(wèi)那般將往昔一一稟報，但是主人在暗衛(wèi)眾人中，最放心宿尾?！?/br>
    盡歡帝幽幽地點了點頭，輕輕嘆出一口氣來，團團的白霧彌漫了唇角。

    “主人定然知道，宿尾隱瞞了太多，從理論上而言是最不可信之人，然而主人卻愿意倚重宿尾，究竟是因為宿尾長年伴君，還是因為，感覺？”

    “感覺?！北M歡帝微微閉上眼眸，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化開了細細的紋路，碎裂的聲音竟然無比動聽。

    “主人定然也對大皇子殿下有相付相托之感，若是如此，主人何妨丟棄對殿下過往的好奇和戒備呢？”宿尾抬眼看著盡歡帝，瞳眸中，是赤火燎原的耀眼。

    房中陷入了寂靜，盡歡帝又開始輕輕敲擊起桌沿來，宿尾卻是半點不急，已經(jīng)跪了許久的左膝也紋絲不動，仿佛沒有一絲酥麻的感覺。

    良久，良久，盡歡帝收回手來，將已經(jīng)冰冷的指尖縮進袖袍內(nèi)，臉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添上了溫和的笑靨：

    “宿尾，福滿堂之事已結(jié)，你可以走了。”

    “是。”宿尾聞言，臉上亦泛起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看向盡歡帝的眼神安靜祥和，仿佛看到浪子回頭的慈父。

    只瞬息，宿尾卻又攏起了眉，用與方才一點不同的，一板一眼的腔調(diào)道：“宿尾還有要事上奏，羊谷禍亂已平，常將軍仍然沒有回朝的意思，帶去的軍隊已經(jīng)從扎營改成了長期駐守，對外卻宣稱是有備無患，以防賊心不死的羊谷人再挑起戰(zhàn)事。”

    “我不是說過了么，宿尾不要再搶白虎的情報了?！北M歡帝語調(diào)帶著點責備，臉上卻仍是溫和的笑容，也沒有半點擔憂常氏，與其統(tǒng)率的已經(jīng)過多了的將士作亂的意思。

    “主人，事有輕重緩急，羊谷后患若是不除，日后常將軍羽翼豐滿了，便難處理了。”宿尾看著盡歡帝眼中一跳一跳的冰雪消融，有些欣喜又有些擔憂地提醒道。

    “說的不錯，事有輕重緩急，羊谷王被我朝的待客之道嚇得夠嗆，倒是需要不少時間來好好消化他和常將軍的關(guān)系，因而這個羽翼豐滿聯(lián)手對付我朝的計劃，看來需要很久呢?！北M歡帝有意曲解著宿尾的意思，而后歪頭道：“啊對了，鏤空錯銀龍紋手爐，還是直接送給逝水便好了，天兒冷地夠快呢?！?/br>
    “據(jù)宿尾所知，主人素喜未雨綢繆，而非泰山崩于前方才斂眉尋途?！?/br>
    “宿尾是懷疑主人的處理方法么？”

    “……”宿尾垂首，無奈：“宿尾不敢?！?/br>
    “好得很，主人的壽辰在即，近日無事，也放宿尾的假，好好出宮溜達溜達吧?！?/br>
    “……”宿尾輕笑道：“宿尾此番該是謝過主人呢？還是只托了大皇子殿下的洪福？”

    “胡說?！北M歡帝半嗔半無奈的語調(diào)毫無說服力，眼見著緊閉的窗戶洞開，宿尾搖搖頭便從中飛逝了出去，方才伸手，輕輕按上了左胸：

    在跳動，有節(jié)律的，也許歡快的跳動。

    ——與皇兒相處不過兩個月的時光，便已經(jīng)習慣了有他在的日程表。

    習慣了拿著書卷糾正皇兒僵硬握筆的手，習慣了用膳時錯用他的碗筷，習慣了書畫時抬眼便見他認真壓著宣紙邊角，習慣了漫步各色小徑或是大道時牽起他的手。

    不知何時起，太監(jiān)已不再在晚膳時分舉著碼放了牌子的托盤讓自己選妃嬪；亦不知何時起，董辭已經(jīng)習慣了一般不再催著自己交出皇兒。

    ——前日里皇兒睡地早，自己在草草瀏覽過堆積月余的奏折后，不知怎的就繞到了他的房間，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冷不丁地就俯下身來，蜻蜓點水般在瑩潔的額頭印了個吻——呵，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被自己吵醒。

    ——也許宿尾說得對，相信一個人，并不需要徹底了解他的過去，甚至，可以不介意他的目的。

    第三十三章 貓魚之爭（五）

    盡歡帝腳步輕快地回到東間時，看見的是已經(jīng)整理地干干凈凈的膳桌，和一臉沮喪地坐在桌邊的逝水。

    “嗯，看來父皇還是錯過午時的茶點了?！北M歡帝倚著門框，遠遠描摹著逝水的表情。

    “啊，兒臣參加父皇?！笔潘Σ坏匕牍蛳律韥恚∧槼畹叵窨喙弦话悖?/br>
    ——怎么會這樣呢？

    以為父皇不在了，自己就可以選擇不吃那個‘魚香穌烙’，哪知侍食太監(jiān)很順溜地上手就夾了一塊給自己，滿臉諂媚地道了句‘皇上吩咐了，以后做了魚一定要讓殿下嘗嘗。’

    然后，然后——理所當然地，自己伴和著甜膩膩的云片糕總算是把裹著魚的穌烙咽下去了，否則等到那個太監(jiān)到父皇那里打個‘大皇子殿下不肯吃魚’的小報告，憑著父皇對自己的‘寵愛有加’，自己的余生都會被‘魚’這種天地不容的事物淹沒了！

    ——唉，話說，一口魚，毀了整個茶點，甚至現(xiàn)在嘴巴里，仿佛還充斥著魚腥味兒……

    “逝水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俊北M歡帝明知故問，腳程稍快就走到了逝水近前。

    “沒有，兒臣只是貪喜吃多了。”逝水順著盡歡帝伸過來的手站起身子，嘴里編著拙劣的借口。

    “哦，這樣。”盡歡帝卻是點頭接受，而后道：“父皇還以為，逝水是想念之前殿里的宮人，有些食不下咽呢?！?/br>
    “父皇?！笔潘行┰尞惖乜粗M歡帝，而后字字斟酌地道：“兒臣，確實有些想念殿中宮人了，天氣嚴寒，宮殿又尚在修葺，恐怕殿中宮人……”

    “今日無事，逝水若是擔憂，可以回去看看啊?！北M歡帝整了整逝水的衣襟，貼心地道。

    “父皇！”逝水瞪大了眼睛，而后生怕盡歡帝反悔似的點頭道謝：“父皇真好！那兒臣去去就回！”

    逝水足底生風，衣襟毫無停留地從盡歡帝手心掙開，因為怕盡歡帝又耍什么心機，便再也沒有回頭看看。

    因而他沒有看見，盡歡帝僵在半空的手，半晌才抑郁地縮回去。

    他更沒有看見，盡歡帝臉上的表情，混雜了欣慰和失落，銘刻了從未有過的真實。

    甚至沒有意識到盡歡帝特意吩咐了宮人們不要跟隨，他只是加快了步子，帶著兩個多月不見墨雨的焦急和期盼，帶著出籠鳥兒對終于到來的自由的享受，毫不停歇地奔向了原先的小宮殿。

    如此，半個時辰后，逝水終于跨上了自家宮殿的門檻，驚訝地看到，或是驚訝地沒有看到，施工的痕跡。

    ——沒有走來走去的監(jiān)工，沒有堆疊一地的赤紅磚塊，沒有通天筆直的合抱粗木，也沒有新漆嗆人的氣味——干凈，冷落，像是自己剛離開時的樣子。

    逝水眼中卻只閃過了瞬時的困惑，便馬不停蹄地走入了正殿：

    至多說明父皇此番同意自己回殿，只是心血來潮，修葺的謊言來不及實踐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也醉翁之意不在此。

    只是走著走著，逝水的困惑便又襲了上來，因為一路上，墨雨一驚一乍的‘殿下！’，沒有出現(xiàn)，墨雨急匆匆地能卷起一陣風的腳步聲，也沒有出現(xiàn)。

    直到逝水隨意種了花木的小苑就在近前了，整個宮殿還是清冷地仿佛萬里之外的圓月，安靜，噤聲，毫無生氣。

    失望，失望，再失望，深吸了一口氣，逝水轉(zhuǎn)過長廊，做好了面對滿園凋零花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