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他畢竟認識張鐸多年,只一句,便聽出了他話中的寒肅之氣,忙拍膝打了個哈哈,岔道:“我能說什么,你吃梨啊?!?/br> 張鐸沒有接,轉身往屏風走,正遇江凌回來。 見了張鐸拱手行禮,剛要退下,卻聽張鐸道:“你為何不在前門?!?/br> “奴見席銀姑娘用不上奴,就回來了。” 趙謙聞話從背后跟了出來,不可思議道:“她把張熠都彈壓住了?嘖,你家這小奴婢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 張鐸不語。 趙謙自顧自地對江凌笑道:“她如何做的?” 江凌看了一眼張鐸,拱手輕道:“將軍……不如同我們郎主前去一看。” 趙謙興致頓起,扯住張鐸的衣袖道:“快快,帶我見識去?!?/br> 是時近黃昏。 鳥雀停鳴,前門緊閉。 官署的奴仆此時多數(shù)匯立于此,有人掩面遮容,有人指點,但見張鐸與趙謙過來,皆各自噤聲退后。 趙謙陡一見眼前的場景,險些沒忍住笑出聲。 門后的古柳下,張熠被繩子捆縛在樹干上,嘴則被一根絲質的女絹勒纏,吐不出完整的話,憋得雙眼發(fā)紅。 席銀蹲在地上,攏起了一對泥沙,在手中團捏成團,起身朝前走道“你再……” 話未說完,見張熠瞪眼瞪得嚇人,又趕忙退了三步,把泥沙塊舉到他鼻尖下:“你再出聲,攪擾郎主和趙將軍議事,我就用泥巴堵你的眼耳口鼻?!?/br> 張熠是張奚的嫡子,何曾受過這樣罪,何況面前的是個女人,姿態(tài)明明膽怯,性子卻比江凌等人還要難纏,一時欲哭無淚,只管舌頭亂絞,哼叫不止。 張鐸招手示意江凌近前,偏頭道:“你綁的?” 江凌低聲道:“何敢。人是奴摁住的,至于綁人的……是席銀姑娘?!?/br> “堵嘴的呢?!?/br> “也是席銀姑娘?!?/br> 趙謙聽江凌說完,抱臂湊到張鐸耳邊道:“張退寒,你可真厲害。我看再跟你幾天,她也要敢拿鞭子打人了?!?/br> 張鐸看著張熠身上毫無章法的綁繩,還有臉上那一條用于抑舌,卻絞得極其勉強的絲絹,面上掛了一絲笑。 再看向那個聳腰戒備的人。 她背影仍然膽怯,口中卻不肯罷休。 “你……你還罵不罵?還闖不闖!” 張熠氣得雙腳亂踢 “不準掙脫!” 張熠哪里肯聽,身上的綁繩活處甚多,加上他已掙扎了好一會兒,好幾處地方都松動了,席銀著急,生怕他要掙脫,情急之下,踮腳抬手折了一把柳條,手中胡亂地擰纏成一股,劈頭蓋臉地朝著張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畢竟不重,可柳條韌勁十足,隔著單袍鞭到身上還是疼。 張熠牽長脖子,掙扎得更厲害。 誰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幾計,與此同時,又聽那女子底氣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動了,你再動……繩子要開了!” 這是什么胡言, 張熠氣得七竅生煙,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 席銀見此又縮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準你喧嘩,你若肯安靜,我我……也不會綁你,也不會打你。” 趙謙聞話,一手扶著張鐸,一手捂著肚子,啞聲笑得前仰后合,笑過后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吐出話來,“真打人了。哈……張熠這火棒子,還給她打愣了?!?/br> 張鐸道:“今日換你呢?!?/br> “我?” 趙謙搖頭退后:“我可不敢跟張家的二郎君動手?!?/br> 張鐸笑笑,不再與趙謙多言,抬頭揚聲道:“席銀,不要退了?!?/br> 席銀聽見張鐸的聲音嚇了一跳。 回頭見張鐸站在不遠處,慌地丟了手上的泥塊的柳條,無措地將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br> 他面上仍然掛著那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br> 張熠看見張鐸,肺都要氣炸了,使勁掙扎著掙脫了手臂上綁繩,反手要去解口中攪纏的絲絹,誰知后腦勺上竟是一個死結,強扯反而越勒越緊。 “過去給他解開?!?/br> 席銀看著張熠那幾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識地往趙謙身后躲。 “奴……奴不敢?!?/br> 趙謙道:“這有什么不敢的。來?!?/br> 說完,上前一把將張熠的頭摁向樹干。 “快來給他解開?!?/br> 席銀還在猶豫。 趙謙招了招手,嘖聲道:“來呀,我?guī)湍戕糁€動得了?” 席銀這才挪了幾步,繞到樹干后面,伸手去解張熠后腦的結。 張熠感覺腦后松動,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開趙謙,反身揚手照著席銀臉面就要打。誰知手臂將一抬起,腕骨就幾乎被人捏碎。 張熠吃痛回過身,見竟是張鐸,頓時紅眼喝道:“中書監(jiān),士可殺,不可辱!何況我是你弟弟!你竟讓一個奴婢當眾羞辱我!” “士可殺,不可辱,這一句話在張家,在我身上落證過嗎?” 張熠啞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陳舊的鞭痕隱隱可見。 張熠見過張鐸在張府裸身匍匐,豬狗不比的模樣,今聽他說這樣的話,竟不知何言以對。 好在張鐸沒有再逼問,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來我官署何事?” 張熠忙整肅好被席銀折騰得亂七八糟的衣襟,抬頭道: “父親有話與你。” 說著,又掃了一眼在場的奴仆,終把目光落在席銀身上,實覺她礙眼。 “茲事體大,我要入堂與你相談?!?/br> “入堂?” 張鐸朝前走了幾步。“大司馬有這個臉面?” “事關云州戰(zhàn)事,家國蒼生,父親大義之言,何無臉面述于堂上?” 張鐸笑了一聲,倚柳而立:“所謂大義之言。無非讓我入朝主軍政,馳援云州。不難,大司馬為何不讓母親來與我說。” “ 大哥……” “母親若要見我,我定親往司馬府。為何不借母親的名義傳喚,反讓你來。 張熠不知如何應答。 他深知張奚對張鐸的鄙夷憤恨,此處若不是鄭揚身死,匯云關大敗,云州城危急,他萬不會求到張鐸門上。然而,畢竟是清傲慣了的儒臣,怎肯輕易朝一背棄家族的逆子低頭。即便是請求,也不絕不肯失姿態(tài)。 讓他這個兒子遣來傳話,無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處,張熠突然有些頹然。 將才被那女婢綁在柳樹的一通羞辱,其實已經(jīng)把張鐸的態(tài)度說明了。 “大司馬沒臉面,是吧?!?/br> 說著,他踢開腳下殘放的繩子。 “沒有臉借女人的臉,所以,借你的臉,你也有臉?!?/br> 張熠聞言面色漲紅,火頂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沒父親!” “父親?用我性命的時候,冠蒼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為主一樣。不用我性命的時候,斥我是亂臣賊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幾欲私將我處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斑@就是大善清談的名儒,詭辯得真痛快!” 張熠被他說得背脊發(fā)軟。 “大哥,你這話……” 他卻根本沒給他自我開解的機會,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聲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還是令我。” 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論啊……” 張熠覺得此話甚為刺心。他人尚且年輕, 不曾在朝內沾污,父子,君臣的道義被墨淋金燙, 直愣愣明晃晃地寫在書冊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這個大哥, 想在, 又能在這些大義之間抓攫些什么。 “大哥,我知道父親對你和徐夫人過于嚴苛令你心生怨懟,但家事國事豈可混為一談!” 趙謙聞話在旁小聲刺兒道:“呵,豎子?!?/br> 張熠牙火竄齦, “你說什么!” 說罷, 掄拳就要上去, 幾步蹣跚還未近身,就已被趙謙撐臂一把截住。順勢彎腰撿起席銀丟掉的那一把柳條子,在手里掄了幾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