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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朕和她在線閱讀 - 第43節(jié)

第43節(jié)

    “我又如何向我張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說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傾盆,張奚還不及跨入雨中, 背后的聲音旋即追來。

    “父親忘了今日之行,所謂何故?”

    四角金鈴撞鳴,朱漆門前的鎏金銅燈忽明忽滅。

    張奚腳步下一絆, 身子前傾,踉蹌間險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時,已睚眥欲裂。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逆子!不得妄想!”

    張鐸撩袍向張奚踏近,“君為臣綱?君若亡于戰(zhàn)亂,國若毀于囂斗呢?”

    他雖在笑言,可眉目之間分明有傷意。

    “有那么難嗎?”

    張奚渾身顫抖,幾欲頓足。

    “不得妄言!”

    “認(rèn)我的道理有那么難嗎?”

    他全然無顧張奚的怒狀,逼行于漆門前。

    五千枚朱漆門在風(fēng)雨之中“咿呀”慘呼,把海燈照出的殘影盡數(shù)煽亂。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棄我性命,如今……何妨為君,懇我一回?”

    “你……”

    張奚只覺胸脹欲崩裂,所有的氣血都涌入頭頂。顱內(nèi)guntang欲炸,永寧寺中無數(shù)的梵音佛號也壓不涼冷。

    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強(qiáng)抑下憤懣之氣。

    誰知腦中卻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觀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紗上映著因多年茹素而越見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觀音像下,含淚說:“妾棄過他,你也棄過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從未想過要做張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無非是想妾給他認(rèn)一個錯。”

    張奚低頭問道:“你要去給他認(rèn)錯?”

    徐婉含淚懇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br>
    “不準(zhǔn)去!”

    他陡然動怒。

    徐婉抬起頭,眼眶青腫如核桃,啞聲道:

    “為何?”

    張奚胸口一陣酸疼,幾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負(fù)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從不輕視你為女流之輩,如今,你竟也說出這般言辭,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見他死啊?!?/br>
    張奚聞言,厲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離棄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頹然跪坐下來,聲淚俱下道:“是非……就重過你和他的性命???”

    “婦人之仁!”

    “他是我的兒子啊……”

    “你還敢認(rèn)他!”

    “我對不起他……你讓他來……見見我吧,他一定會聽我的話的,求你了……”

    “你想都別想?!?/br>
    他說完便要走,徐婉卻膝行過來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說句實(shí)話,郎主究竟要與他如何了結(jié)?!?/br>
    如何了結(jié)。

    此一言,竟令張奚默然。

    東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搖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時隱時現(xiàn),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難以勘破的章句,偶見于日常之外的靈性,不過一時,又消隱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殘肢之中。

    這是頭一回,他覺得,玄學(xué)清談皆無力。

    “放手,也放心?!?/br>
    他最后吐了這五個字給徐婉,掰開他的手,朝東晦堂外面走去。

    徐婉怔住,隨即抬頭,凄厲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張奚已經(jīng)行至海棠花下,花蔭在身,陰郁難脫。

    他沒有回頭,一步一字,寒聲應(yīng)她的問。

    “我只想給張家,留個清白。”

    清白這個東西,實(shí)難明說。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這個人,穿著月白色的寬袍,免冠,以玉帶束發(fā),滿身是刑傷,卻無處見血污。

    “張退寒?!?/br>
    他收回思緒,張口喚了他一聲,本不指望他應(yīng)答,不想,他卻應(yīng)了一個“在”字。

    張奚聞聲不由笑了。

    “你還記禮,只不過,你學(xué)儒多年,但從來都不明白,‘士可殺,不可辱’究竟是何意?!?/br>
    “你并沒有教過我?!?/br>
    張鐸說完,往后退了一步,聲舒意展。

    “亂葬崗東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親,你既無話與我說,我即告辭,至于洛陽如何,我與父親一道,拭目以待?!?/br>
    說著,他跨過朱漆門,獨(dú)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你……你站住……你給我站??!”

    垂老悲絕的聲音追來,而后竟有頓足之聲。

    張鐸頓下腳步,回身看去,張奚還立在燈洞之前。

    “你已決意,不調(diào)中領(lǐng)軍馳援云州城?!?/br>
    “是?!?/br>
    “好……”

    張奚轉(zhuǎn)過身,踉蹌地朝佛像行了幾步,仰頭提聲道:“士不可辱,但可殺之,我…可以做第二個陳望。”

    張鐸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你是活得太過錦繡所以視性命如虛妄是吧。明明有生門你不入,你要向地獄,父親,我真的不懂你?!?/br>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話是對的,于國于君,我張奚罪極,再無顏面茍活于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性,無一日愧對先祖上蒼。而你,必受反噬而至萬劫不復(fù),你不要妄想,我認(rèn)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親向你認(rèn)錯?!?/br>
    “與我…母親何甘,她是她…”

    “她是張家之婦,奉的是我的法,我不準(zhǔn),她這一輩子,都不敢走出東晦堂?!?/br>
    “我不信!”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只有一句話與你…”

    他說完,轉(zhuǎn)向塔柱。

    “讓趙謙馳云州,護(hù)洛陽。”

    塔外風(fēng)聲大作,從天劈下的驚雷照亮了永寧塔上的鎏金寶瓶,四角金鐸與懸鏈上的銅鐸碰撞,尖銳的摩擦之聲灌入人耳。

    紅木塔柱下,張奚匍匐在地,那動魄地撞柱之聲,被驚雷隱去,張鐸耳中此時有雷聲,金鐸之聲,風(fēng)雨之聲,獨(dú)沒有了人聲…

    血從張奚的額前流淌出來,沾染了他的發(fā)冠,衣袍,張鐸突然明白過來,張奚今日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又為何不肯行于雨中。

    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之。

    衣冠,儀容,皆慎重關(guān)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經(jīng)想好了。

    “呵…”

    張鐸回過頭。

    “懦夫…”

    一言畢,雖是面上帶笑,卻也笑得滲了淚。

    江凌見狀,忙走到柱下查看,一試鼻息,抬頭道:“郎主,人尚有息。該如何…”

    張鐸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返身走入塔中。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燈陣桌。

    張鐸蹲下身子,一把扶起張奚的身子,望著那道丑陋的撞傷,“所以…儒者何用,連自盡都無力給自己一個痛快。”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掩住張奚的口鼻。

    江凌驚道:

    “郎主…你這…”

    “摁住他。”

    江凌不敢違抗,慌忙丟劍,俯身摁住張奚的四肢。

    果然,不多時,人的身子便抽搐起來,然而須臾之后,就徹底地軟塌了下去。

    張鐸半晌才松開手掌,站起身,低頭道:“送他回去?!?/br>
    說完,他整衣轉(zhuǎn)身,卻赫然發(fā)覺背后立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

    張平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