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拜托你下回別往病區(qū)收這號病人啦,何大夫?！?/br>
    何羽白為難地望著患者憔悴的病容，嘆息道：“救護車是從廉租房把人接來的，我看他連病區(qū)床位的錢可能都負(fù)擔(dān)不起，更別提ICU了……肌酐那么高，要是控制不好，還要血透，更燒錢……剛按他的手機通訊錄打電話，好不容易有個人接了，結(jié)果告訴我別救，隨他去死?！?/br>
    安興皺了皺眉毛：“這歲數(shù)，一身的病，還沒個人照顧，也是命苦?！?/br>
    何羽白點點頭：“我待會再跟那個人打一個電話，至少問出患者的身份信息?！?/br>
    “號碼給我，我打，你說話語氣太軟，一聽就好欺負(fù)。”

    “……”

    何羽白剛想為自己爭辯一句，突見患者抽搐了起來。他同時注意到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沒有特別大的波動，僅僅是心率和血壓略有提高，于是喊道：“像是癲癇！拿支安定來！”

    安興扔下紗布沖進護士站，取來藥物注入輸液管里?；颊吆芸戽?zhèn)定下來，何羽白叮囑安興暫時先別繼續(xù)擦他了，等下推去照個CT，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誘發(fā)的癲癇。

    下了手術(shù)冷晉喊何羽白一起去吃午飯，進屋看見他舉著張顱骨CT片對著窗戶看，悄悄走到人家背后，突然“哇”了一聲。何羽白正全神貫注地看片子，冷不丁嚇一跳，條件反射地將片子“啪嘰”拍冷晉臉上了。

    一手舉著片子，冷晉一手捂著鼻子問：“能不能溫柔點？”

    何羽白氣惱地瞪起眼，抬手捶了下他的肩膀。冷晉作勢要揉，忽然偏頭聞聞何羽白的手，皺起眉毛：“你剛摸什么了？”

    “人啊，還能有什么。”何羽白自己聞了聞，也皺起眉頭。他洗了好幾遍手，味道是袖口沾到的污水發(fā)出的。

    “哦，剛聽徐艷說了，上午送重監(jiān)一個，正準(zhǔn)備等下去看一眼。”冷晉舉起片子，瞇眼對著陽光看了看，“顳部有個局部腦組織軟化灶，陳舊性顱骨骨折……這都愈合了，你還看它干嘛?！?/br>
    “剛患者突發(fā)癲癇，我讓給拍的片子?！焙斡鸢酌撓掳状蠊尤拥揭伪成希砬槁燥@憂慮，“早晨剛送來的時候，患者四肢腫得像面包，沒辦法做全面觸診。我剛?cè)z查了一下，腫消了點，然后發(fā)現(xiàn)他左側(cè)肢體沒有自主活動，肌張力也高……我還說他怎么臭成那樣也不洗澡，原來是左半邊幾乎癱瘓了，應(yīng)該是受傷之后沒及時治療，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經(jīng)損傷。”

    “現(xiàn)在什么情況？”冷晉問。

    何羽白掰著手指頭給他數(shù)：“心衰腎衰呼衰，還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吶，加上這張片子，偏癱和癲癇也確診了。”

    “嚯，沒個好地方了快?！?/br>
    冷晉的嘴角直往下撇。重病纏身的見得多了，可一口氣趕上這一大堆問題的還真少見。

    “嗯，怪可憐的，自己一個人住在廉租房里，也沒個人照顧。聽隨車醫(yī)生說，那地方就像個垃圾場?！?/br>
    想起剛剛聞到的臭味，冷晉點點頭，深表贊同。

    安興敲了下門進來，對他們說：“患者名叫盛全，是保外就醫(yī)的服刑人員。第一個號碼是他的監(jiān)督員的，早晨何大夫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忙，沒顧得上接。第二個號碼是他朋友的，說盡快趕過來。第三個號碼是他兒子的，非常堅定地拒絕來看自己的父親?！?/br>
    何羽白與冷晉對視一眼，問：“他有說為什么么？”

    安興點點頭：“說了，不過故事稍微有點長?！?/br>
    “吃飯的時候說吧，這都快一點了?！崩鋾x招呼他倆一起往外頭走，“安護士長，走，我請你吃午飯?！?/br>
    安興翻了他一眼——鐵公雞拔毛了嘿，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何羽白終于放過了青椒土豆絲蓋飯，點了碗西紅柿雞蛋面。其實他沒什么食欲，就想喝點酸溜溜的湯開胃。盛全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折磨人了，以至于何羽白總覺得鼻子里老是那股味兒。

    安興作為護士臟活累活干的多，絲毫不以為然。又破天荒趕上冷主任請客，他見何羽白只叨了兩筷子魚就不吃了于是整條夾走，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干掉了一份鹵rou飯?zhí)撞汀?/br>
    冷晉斜眼看著他，問：“沒想到你個兒不高，飯量挺大，我說，rou都長哪去了？”

    “我一天干多少活啊？跑來跑去的。再說，不吃飽了哪有力氣搬患者?！卑才d說著，端起碗呼嚕呼嚕喝湯。

    見都吃的差不多了，何羽白問：“盛全的兒子說了什么？”

    安興拽過餐巾紙擦擦嘴，將三通電話里打聽來的信息匯總給他們：“這個盛全啊，早年是個混混，也沒個正經(jīng)營生，今天倒騰點這個明天折騰點那個。他自己倒是沒什么惡習(xí)，就是太過仗義，誰管他借錢都給。只要是朋友有事兒喊他，吃著飯呢撂下筷子就走。他這兒子是非婚生子，孩子他媽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十多年。女人后來得癌癥了，在醫(yī)院等著錢用，可盛全手里那時沒錢。兒子求他爸去把外債往回收一收，盛全不去。十幾歲的孩子去找他爸的那些哥們要錢，結(jié)果盛全聽說之后跟兒子急了，說有錢的話人家肯定還，他這樣上門討債丟光了他老子的臉，還把孩子打了一頓……后來孩子他媽死了，兒子被外公外婆接走了，再聽說盛全的消息，就是他因為故意傷人入獄了。去年他在牢里被卷入了一場斗毆事件，腦袋被開了瓢，在監(jiān)獄醫(yī)院里躺了幾個月后保外就醫(yī)出來了?！?/br>
    冷晉聽了，在旁邊搖搖頭：“哥們兒義氣固然重要，可總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老了老了，連個送葬的都沒有?！?/br>
    “嗨，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卑才d輕嗤一聲，抬眼看向何羽白，“何大夫，你怎么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看他現(xiàn)在那樣……哎……”

    當(dāng)著安興的面，冷晉不好明目張膽地搓何羽白的胳膊，只好嘴上安慰幾句：“行了，各家有各家的故事，咱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那都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果?！?/br>
    他看何羽白跟前的面條幾乎沒動，又皺起眉頭：“怎么就吃這么點兒？還整整一下午呢，再吃點兒，要不哪扛的住。”

    何羽白扁扁嘴：“吃飽了……”

    “不行，再吃一口。”冷晉不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