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適之淡定地說：“皇上，原本練武場給您準(zhǔn)備的就是紅棗，聞霜是為卑職準(zhǔn)備的。是您說怎么都不肯騎在母馬身上，因?yàn)椴虐鸭t棗換給了卑職?！?/br>
    當(dāng)初太子還年幼，練武場這邊自然考慮到這個問題，牽來的兩匹馬都是好馬。然而小母馬的性格總是溫順些，聞霜的品種向來易出暴躁的頭馬，因此當(dāng)初紅棗便是為了小太子準(zhǔn)備的。焦適之年紀(jì)較大，即便是公馬也容易馴服些。

    豈料一知道兩匹馬的性別，朱厚照就不樂意了，強(qiáng)行換了馬不說，還當(dāng)場就要馴馬，直接把武師傅嚇得夠嗆。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仿佛記憶里沒這件事般哈哈大笑，“有這回事？適之陪我跑馬吧，其他人總畏手畏腳太不自在了?！?/br>
    焦適之失笑，無奈應(yīng)是，兩人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微風(fēng)在馬速變快時也變得凌冽，刮在臉上生疼，卻抵不住那種肆意奔跑的快感一再提升速度。

    兩個人直接跑了小半個時辰后才拉住韁繩，讓已經(jīng)過癮的兩匹馬兒也能休息休息。朱厚照暢快地轉(zhuǎn)動了下腰身，眼底滿是笑意，“也就只有你敢這么跟我跑馬，若是落到他人身上，怕不是得嚇暈了。”

    焦適之含笑說道：“皇上的速度其實(shí)算不得快，只是您畢竟是千金之軀，幾位武師傅也是擔(dān)憂您出事。”焦適之這話實(shí)屬平常，卻不知道觸中了朱厚照哪里的痛處，讓他漸漸收斂了笑意，神色便變得冷凝起來。

    “千金之軀？不過是困縛住皇帝的虛言罷了。聽著像是在為你擔(dān)心，實(shí)際上每一句話都是在為私利著想，看著便令人作嘔！”朱厚照此言可謂是深惡痛絕，連語氣都冷硬異常，帶著無比寒意。

    焦適之不知道自己那句話讓朱厚照想起了何事，卻知道癥結(jié)在何處。如果先帝有哪怕第二個兒子，現(xiàn)在現(xiàn)在皇上一定是逍遙自在地行走四方，而不是困在這看似金碧輝煌的皇宮內(nèi)，皇宮太大了，也太小了。

    “縱使有皇上所說的潛在理由，卻也不能夠忽略其中的擔(dān)憂。”焦適之主動靠近朱厚照，伸出手輕搭在他肩膀上，他發(fā)現(xiàn)他與皇上親近的時候，皇上總會變得柔和些。

    “擔(dān)憂？”朱厚照似笑非笑地挑眉，到底沒說出難聽的話語。

    “難不成卑職對皇上的擔(dān)憂，皇上也認(rèn)為是虛假情誼嗎？如果皇上問卑職的意思，卑職也是如此。卑職希望皇上能安安全全地待在京城內(nèi)，如果有天出事的話，周邊能夠有侍衛(wèi)能及時救下您。甚至要用卑職的性命去換也無所謂?！苯惯m之握著朱厚照的肩膀微微用力，最后險險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卻也泄露了自己的真心。

    “你自然是不同的，何以拿自己同那些人相比？”朱厚照轉(zhuǎn)身看著焦適之，沉聲說道，他自然感受那話語中一閃而逝的難過真摯。

    焦適之退后一步，仰頭看著身前俊朗的青年，誠懇說道：“皇上是因?yàn)楸奥氃诨噬仙磉呥@幾年的伺候？可是皇上，劉閣老等人也是如此，即便他們身上各有性格缺漏，或是愛財，或是暴躁，然若不是他們身具才能，先帝又何以偏偏把皇上交托給這幾位閣老？”

    朱厚照臉色發(fā)沉，似難過似憤怒，“適之，就連你也站在我的對面？”

    焦適之眼眸中波光微動，稍許后輕聲說道，“皇上，卑職曾經(jīng)對您說過，只要卑職在您身邊一天，卑職便不會停止勸諫。卑職曾經(jīng)說過的話到現(xiàn)在還奏效，若皇上不想聽到卑職絮叨，自可以一刀抹了卑職，卑職絕無怨言，只愿皇上可以靜下心來想想?！?/br>
    朱厚照大怒，猛一揮袖，咬牙切齒地磨出一字一句，“靜下心來，我這段時間已經(jīng)靜得夠多了！適之，我最厭煩的，便是得寸進(jìn)尺之人，稍一退步，他們便以為我怕了他們。這段時間不就是頒了個鹽引之事，朝堂上已經(jīng)吵翻了天，若真是不行，當(dāng)初父皇在世為何沒有這樣的陣勢？不就是欺我年幼？若不是我時時忍耐，他們別妄想有今日的局面！”

    “皇上——”

    “哼，劉健、謝遷、李東陽、楊廷和！這幾個人占著師恩，占著大義，在朝堂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堆廢話！劉大夏與張升等人作為六部尚書，心里的算盤倒是打得挺響，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鉆。更別說牟斌那個老滑頭，看著就著實(shí)可恨！皇宮那么大，可我已經(jīng)看夠了，看得太夠了！”朱厚照聲音到了極處，赫然帶著尖銳凌厲之色。

    若不是袖子掩映，焦適之緊握成拳的手怕早就暴露他的心思。旁人眼中的皇上是多么高高在上，享盡一切榮華富貴，掌握著天下權(quán)勢，一言定生死?？墒沁@位身上帶著重重輝煌的皇上，今年也不過才十六歲。尋常人家的少年郎或鮮衣怒馬，或懸梁刺股，家國天下更是遙遠(yuǎn)的夢想。

    何以，何以他猛地閉眼，又重睜開來。

    然青年早已不是當(dāng)初年幼的模樣，稚嫩褪去，棱角漸生，鋒芒畢露。袖手而立的模樣總是讓人心醉，抬眼低眉間流轉(zhuǎn)的凌厲之色令人不敢懈怠。世事會把人揉搓成他們想象不到的樣子，焦適之已經(jīng)有些想不起來當(dāng)初那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是何模樣了。

    “皇上，若是您要行軍打仗，或是正經(jīng)地出宮巡視，卑職絕無二話?？扇羰悄?yàn)橹脷馔蹬?，甚至在宮內(nèi)弄得烏煙瘴氣，無視朝廷重事，卑職絕無贊同的道理。若皇上覺得卑職所說的話全是廢話，若卑職所說之事都是虛假，還請皇上責(zé)罰卑職?！彼壑械拇嗳跞彳浂枷ТM，深深跪伏下去，此時的他不僅僅是焦適之，還是這大明皇朝千千萬萬個普通官員中的一員。

    “你就仗著我舍不得罰你！”朱厚照看著跪在自己面前之人，手指微顫，末了憤憤地丟出這句話。

    “是，卑職就是仗著皇上不忍心！”焦適之光棍地說道，然眼眸清潤，隱帶笑意。

    朱厚照莫名維持不住臉上的怒意，好不容易把笑意憋了下去，也沒有了發(fā)火的感覺。他輕嘆了一聲，索性席地而坐，看著與他平行的焦適之道。

    “你平時看起來也不這么滑頭呀，怎么今天就凈說這些話，還一直揪著我的痛楚踩?！?/br>
    語氣莫名溫和，竟再無之前的浮躁。

    第54章

    朱厚照略帶無奈的話語, 成了氣氛緩和的開始。

    焦適之心中微動, 默默思忖：皇上代他以誠, 他卻禮數(shù)周全, 不能回報以真……

    心中感念，焦適之神色越發(fā)柔和，眉目間含著溫柔的倦意, 他輕聲說道, “皇上您這話就前后矛盾了，卑職若是滑頭, 也就不會揪著您的痛處踩了。而且您平日也沒看錯，卑職平時的確是個正經(jīng)的好人?！?/br>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別以為他不知道那句話是小德子說的，他剛才去找焦適之時，小德子的話都幾乎傳到外頭去了。就算贊賞別人不能夠小聲點(diǎn)說？就會給適之找麻煩，若不是看他還算忠心的份上, 朱厚照早就找人替換了他的位置。實(shí)心眼兒一個，就是拖后腿的。想著想著朱厚照懵了, 明明剛剛還在罵人，怎么一轉(zhuǎn)眼又在給人補(bǔ)漏了？

    不爭氣, 太不爭氣了！

    心頭的火氣因?yàn)閯偛诺膱雒娴故窍⒘? 朱厚照一伸手把還在跪著的人扯倒, 嘟噥著說道：“上次我讓人給你縫的膝枕有沒有用上？”說著手下意識還往下摸了摸, 嚇得焦適之連連搖頭, 急聲說道：“皇上, 卑職只是稍微跪了一下，不礙事的?！?/br>
    “這就是說沒帶了？”朱厚照一瞪，焦適之不動了，忍著莫名的癢癢勁兒讓皇上上下摸了一把膝蓋，然后下定義：“以后都得帶！”

    “皇上，若是夏天”夏天還帶哪個，實(shí)在是太為難人了……

    朱厚照手里還捏著剛才抓到的手指，不自覺把玩了起來，隨口說道，“我讓人再給你改裝改裝，不會熱的?！?/br>
    焦適之悄悄使勁想把左手給拉回來，朱厚照看似不在意，卻用暗勁鉗住，令他完全掙脫不得。焦適之猶豫半晌，還是先把話題轉(zhuǎn)回來了，“皇上，咱們還是把之前的事情再談?wù)劙?。”順便請皇上趕緊放手！

    “還有什么可談的？適之說服了我，現(xiàn)在滿朝文武皆大歡喜不是嗎？”朱厚照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眉眼十分柔和，就連動作都看不出太大的火氣。

    焦適之：？？？

    朱厚照難得看著焦適之一臉疑惑懵懂的模樣，失笑道：“我自然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的性格我自己也清楚，就喜歡到處游玩，讓我拘束在一處著實(shí)難受。這火氣也不單單是因?yàn)槌⑸系氖虑?，更多的也是?guī)矩束縛。可適之，你要明白一點(diǎn)，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最多能做到不再因此對他們泄憤，卻做不到老老實(shí)實(shí)地當(dāng)他們想象中的皇帝！”

    “父皇是父皇，我是我，看不清這點(diǎn)的，也該給自己洗洗眼了?！?/br>
    最后一句話，朱厚照語氣格外淡漠。

    次日，皇上重開早朝了。

    即便午朝罷朝的次數(shù)還是不減，不過早朝倒是每日都能召開，群臣心中甚慰，覺得皇上還是有搶救的可能。

    然后就有人嘗試著讓皇上更認(rèn)真的召開經(jīng)筳。經(jīng)筳這東西，就是每天除開早朝后，找個時間讓群臣們聚在一起向皇上講述經(jīng)典，表達(dá)各自的觀點(diǎn)，這樣的活動每朝也有，只是即便弘治帝那樣的溫和性格都每每需要找個理由逃避，便可以看得出經(jīng)筳有多么的無趣。

    讓朱厚照上早朝倒不是件難事，經(jīng)筳就不一樣了，如同給自己找了幾百個師傅在旁邊念經(jīng)，無論如何朱厚照都不可能乖乖接受，頓時就把上折子的人給懟了一頓。

    內(nèi)閣的人也不是不知進(jìn)退，皇上剛剛讓了一步，他們也得讓一步。前段時間朱厚照的反抗已經(jīng)讓他們了解到這位皇上年紀(jì)雖小，卻不是個容易被控制的溫順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