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火焰在石墻上躍動，勾勒出主廳之間的光景。

    灰磚地面上整齊地跪坐數(shù)十人，一致身穿影鴉正式的朝服，衣擺到衽領(lǐng)是從深紫到漆黑的顏色過渡，如同寒鴉被羽神秘而詭異。

    而主廳中間的高臺上，玉砌雕欄之中，有二人并肩半跪下膝，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皆戴面罩看不到容貌。

    高臺之上還站立一人，絳紫朝服，頭戴進德冠，面色威嚴肅穆，單手橫過一柄寶劍，賜給面前二人。盡管隔了好些距離，嵐煙仍辨認出這人正是武國公，而且比起現(xiàn)在年輕很多。

    “真是奇特的儀式。”兩個人正靠在門框上，將壯麗的奇景收入眼底。君雁初瞇眼問道，“那人似乎是武國公？”

    “是他?！睄篃燑c頭。這個儀式她有印象，是渡鴉加封的儀式，那高臺上一男一女想必就是受封的渡鴉。

    這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多年前的事情了，影鴉小隊之間的身份相互保密，她也不知道臺上那二人具體是誰。

    臺上半跪的男人起身上前，接過賜劍，轉(zhuǎn)身與女人悄悄對視一笑，顯得溫馨幸福。

    見到此景，嵐煙忽然想起蘇青冥說過，七位渡鴉中確實是有一對夫妻，不過已經(jīng)死在叁年前的東宮了。可能就是這兩人，如今竟然能在幽州將此景復(fù)現(xiàn)。

    身旁的男子無故打了個趔趄，險些從門上跌落，嵐煙連忙扶住他。觸上他的手時，她發(fā)現(xiàn)他氣息變得微弱了，內(nèi)力流失了許多，連面色都蒼白起來。

    但在她的手碰到君雁初的那一刻，卻被他生硬避開，閃電般地退讓幾步。想幫助他的動作尷尬地凝在空氣中，又緩慢放下。她沉默地望著他，他墨色的眼中盡是警惕和不信任。

    這瞬間嵐煙意識到了，君雁初根本沒信任過自己。眼下他體力不支，擔(dān)心自己會趁機害他，才會極力抗拒肢體接觸。她以為二人從分離到再聚，已經(jīng)抹平了先前的種種傷痕，然而都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冷淡疏離的情緒只存在了剎那，君雁初很快狀若無事地站住身，朝她伸出一條胳膊，淡定說道：“你扶我一邊就好?！?/br>
    “你怎么了？”嵐煙沒有動身。

    “幻境需要吸收入境者的體力才能運作。方才呈現(xiàn)出那樣的場景，已經(jīng)極大地消耗了我的內(nèi)力?！彼母觳矝]停在空中多久，便疲憊地垂了下來。

    她還是上前幾步，小心地攙起他，這次沒有被躲開：“我也是入境者，為什么我沒事？”

    “幻境是虛，入境者是實。重泉是太陰，而我主修陽剛武功，屬少陽。陰陽互補，才使得幻境運轉(zhuǎn)。”君雁初說完這一段話，喘息幾下，才繼續(xù)說道，“你屬純陰，所以不會被幻術(shù)所傷。”

    嵐煙琢磨兩遍，差不多參透了他的意思。

    再一轉(zhuǎn)頭，之前盛大壯觀的儀式如同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寬敞的主廳空空蕩蕩，連火焰也都熄滅了，大半的陳設(shè)隱沒于幽深黑暗之中。

    如果那二人是渡鴉的話，她知道要往哪邊走了。

    為了節(jié)省體力，君雁初斂口不言，任她隨便帶路，兀自合目養(yǎng)神。嵐煙也懶得裝了，反正他也不問，就熟門熟路地扶著他往地宮之北——渡鴉的房間走去。

    北面那排房間門都緊閉著，目光觸到蘇青冥的那扇房門時，她仍然心緒萬千。身側(cè)那人不知什么時候睜開眼，目光淡淡掃過，挑起笑意：“你對這個房間倒是頗有感情?！?/br>
    他居然還有精力感知她的氣息，嵐煙沒搭理他，加快了腳步。

    快走到盡頭時，果真有一扇石門半掩。她移開門的同時，君雁初埋頭進她的頸窩中，幾乎將大半重量壓在她身上，差點沒把她壓倒。

    嵐煙還是放心不下，轉(zhuǎn)頭關(guān)心道：“你沒事吧？”

    “無妨?！彼鲁銮逦?，不再言語。

    房間似乎很大，里面一片漆黑。

    門前有一張四四方方的小石桌，一張素箋擱在其上，看起來孤單飄零。

    嵐煙執(zhí)起素箋閱讀起來。這是大夫開的診單，大意是病人母體虛弱，不易有孕，務(wù)須靜養(yǎng)，切忌cao勞。

    燭火倏忽亮起，照亮房中一隅光景。光亮來自桌上一盞龍鳳紅燭，床上有一個女子正掩面哭泣，而床頭一個男子抱著她沉默不語，眼中盡是沉寂悲痛。

    這是方才受封渡鴉的男女，他們在影鴉熬到了渡鴉的位置，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結(jié)為夫妻，卻難有孩子。影鴉不會白養(yǎng)閑人，妻子必須要執(zhí)行任務(wù)，無法遵循醫(yī)囑，難怪他們?nèi)绱税?/br>
    手中的素箋無端燃燒起來，迅速萎縮成灰?；鹈缤淌芍拢垙埍澈笄榫坝謴?fù)變換起來。

    有幾塊碎石從天花板上紛紛砸落，揚起粉塵一片。她連忙背過身，舉起寬袖，將君雁初也一并護住。

    等到灰霧消散，天花板的破洞中展露出一角浩瀚絢麗的蒼穹，銀星羅布，交相輝映，云煙浮在夜空之上，追逐微風(fēng)緩緩流動。柔和清透的光芒映入房中，照耀在床里的女人身上。

    上天垂憐，他們有了孩子。

    嵐煙側(cè)目看去，女人手中多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床周多了許多孩童的玩具和衣服。男人很開心，他原本冷漠嚴肅的臉，笑起來倒也有幾分溫柔和藹。

    君雁初靠在她的背上，懶懶掀起眼皮，默然看著這一切。

    嬰兒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在長大，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不需要父母的幫助，能夠自己笨拙地走路了。

    當(dāng)他走到嵐煙膝下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正是剛剛的年兒。他路過嵐煙，朝門外莽撞地走去。而他的父母，那對渡鴉夫妻，也滿是憐愛地緊隨在他身后，一同走出房間。

    “跟上去?！北澈竽侨舜亮讼滤难?。

    當(dāng)嵐煙使勁拖著君雁初走出去時，走道上不知何時生出許多青草嫩芽。往前走才發(fā)現(xiàn)，年兒走過的地方，一路鶯飛草長，為幽深可怕的地宮染上一抹生機。

    走道兩側(cè)的墻壁開始崩塌摧毀，露出晨旭升起，照映在地面上巍峨聳立的建筑宮群。宮女太監(jiān)列成隊，有些端著奇珍異寶，有些捧著珍饈美饌，在各宮穿梭經(jīng)過，沒有人注意到走出地下，誤闖進來的年兒。

    這里嵐煙沒有見過，卻覺得格外眼熟，和皇宮的格局有些相似。

    君雁初在她身后輕聲提醒：“東宮?！?/br>
    年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他的足下不再生草，很快消失在來往下人之中。

    渡鴉夫妻跟丟了孩子，變得焦急起來，也不顧這里是太子居所，四處奔走詢問，竭力嘶喊著年兒的名字。

    轉(zhuǎn)眼間，太子富麗堂皇的馬車攜著一眾儀仗奔踏而至，而年兒卻不巧地出現(xiàn)在車隊駛來的方向上，呆呆望著飛馳而來的馬車，不懂得什么是避讓。

    高高在上的太子眼里看不見這個孩子，揮手不準車夫停下。鐵蹄無情踏過，帶起風(fēng)沙飛揚。

    等到渡鴉夫妻趕到時，周圍人已經(jīng)散盡。

    空曠的平地上，只剩下童衣殘碎，血rou模糊。

    明明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幻景，強烈的窒息感仍是涌上了嵐煙心里，滲入五臟六腑之中。背后的人慢慢把頭垂到她身上，額頭緊緊抵著她的后頸，沾上一片冷汗。

    “小嵐?！彼麡O輕地喚了一聲。

    嵐煙沒有聽到，她正在極目眺望。四周數(shù)座宮殿同時從屋頂開始倒塌下去，最后盡數(shù)歸為腳下塵土。晴朗的天空被灰霾籠罩，那是紙錢燃燒升騰的灰煙。

    那對可憐的夫妻跪在一座新培墳冢前，男人沉默地焚化紙錢，而女人伏在地上，快要哭斷了腰。背后的陰影之中，有人緩步向二人走來。

    “小嵐。”這一聲恍若將熄之火，把她的注意力喚了回來。

    嵐煙驀地轉(zhuǎn)過身，君雁初已失去了意識，重重滑倒在地，把她嚇了一跳。她搖了搖他，急切喊道：“你怎么了，君雁初，你醒醒！”

    不管她怎么用力搖晃，那人始終緊閉雙眼。她甚至用上內(nèi)勁作勢要傷他，也不見他有任何反應(yīng)。

    或許因為君雁初的昏迷，幻境的變換停止了。

    嵐煙環(huán)顧一周，入眼是廣袤無垠的荒涼平地。固守原地也不是辦法，她在地上打了個記號，把君雁初的胳膊掛在自己肩膀上，像背行李囊一樣把他勉強背了起來。

    “你真是重死了?！彼M力地拖著他，選定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換作平時，那人肯定要戲謔一番，現(xiàn)在卻不作任何反應(yīng)。背了那么大一個重物，她走了會就累得要命，把他變著法地罵了一通，總算是痛快許多。

    但都過了那么久，四周景色卻像是沒有變化一般，叫她快要心生絕望。她算是知道那些士兵和自己大哥是怎么失蹤的了，這里根本看不到邊際。

    一個小點出現(xiàn)在邊際。那是一個人，當(dāng)他走近，嵐煙看清了他的臉，卻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