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彎下腰，用手指觸摸著碑上的字跡，“再往前走，就是我家的祖墳了?！?/br>
    楊戩順著望去，就看到層層迷霧中隱隱有道道凸起的黑影，只是比起墳包或者墓碑而言，這些黑影未免形狀過于隨性，倒像是一個(gè)個(gè)盤坐的人影。

    “按照我那死鬼老爹的說法，祭祖只能走到分界石前，因?yàn)樵偻缶褪怯内す眚?，活人不可踏足?！?/br>
    站直身體，凌玥將手伸進(jìn)衣袖摸索了片刻，像是捏住了什么，用力向外拉了半天，才隱隱的冒出了半截傘柄。

    “啊，有點(diǎn)卡住了?！彼f道，握住傘柄使勁一拔，隨著“嘩啦啦”的聲音響起，一支靛藍(lán)色的油紙傘竟然就這么被她從袖子里拔了出來。

    “我的袖里乾坤還是要再練練啊?！边@么嘟囔著，凌玥將燭影交還給原主人，后者接過傘柄，看著粘了一塊蛋黃酥的傘頭，心情有些復(fù)雜。

    他一點(diǎn)都不想知道師姐的袖子里到底藏了個(gè)怎樣的儲物間。

    “走吧?！闭硗晷渥拥牧璜h拍了一下小師弟的肩膀，“一會兒看到什么都別嚇著?！?/br>
    二人一左一右越過石碑。

    楊戩覺得自己像穿過了一層氣泡，四面八方襲來的阻力在鮮血符文的作用下變成了溫順的流水，只需輕輕用力，就足以掙脫出來。

    “啪！”

    氣泡破裂的聲音在少年耳畔炸響，迷霧消散，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隨著陡然清晰起來的視野，楊戩看到了無數(shù)道沖天而起的冰柱，每根冰柱中央都盤坐著一道人影，層層冰凌包裹之下，他們雙目緊閉，容貌恍若生前。

    “想讓修士入土為安很難，”凌玥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畢竟這群家伙rou身太過強(qiáng)橫，隨便埋進(jìn)土里，說不定哪天就會竄出一個(gè)旱魃，對你照臉來一招赤地千地?！?/br>
    “到時(shí)候我們就不能叫云湖凌家了，只能改名叫求雨大師。”

    楊戩想了想，竟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你看他，”凌玥一指離他們最近的冰柱，里面的青年只剩下了大半截身體，“外出游歷的時(shí)候非要去拆散人家書生和女鬼，結(jié)果女方是個(gè)千年道行的鬼王，被憤怒的女鬼一把撕成了兩半?！?/br>
    楊戩：“……”

    “你再看他，”凌玥又一指另一根冰柱，里面的中年人一副死不瞑目的猙獰模樣，“太過好吃，怎么都管不住嘴，在南洋被人忽悠著吃了片鮫人rou，被毒的七竅流血?！?/br>
    楊戩：“…………”

    “埋在外圈的家伙，都被視為凌家之恥?！?/br>
    “早些年，宗親會商議過要不要將他們這群二貨移出祖墳，省得每次見到都覺得上火?！狈路饹]有察覺到少年在無語凝噎，凌玥一個(gè)個(gè)的點(diǎn)了下去，“后來還是我曾祖父出面，把他們的豐功偉績掛在了族內(nèi)學(xué)堂，讓每一個(gè)到了開蒙年齡的族人都牢記于心?！?/br>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cuò)覺，凌玥嘴里的“曾祖父”一出，楊戩總覺得方才這幾具尸體齊齊翻了個(gè)白眼。

    應(yīng)該……不可能吧？

    他不太確定的想。

    “你看那里?！?/br>
    走過這群死狀千奇百怪的族人，凌玥指向在了一列更為壯觀的冰柱前。這些冰柱不僅范圍大了幾圈，間隔也是前面的三四倍，正處于整座墳地的中央。

    “內(nèi)圈是歷代云湖侯和長老的墓地，”少女說道，“也是祖地的核心所在，九九八十一道禁制的陣圖就刻在初代先祖的冰層上，不過嘛，這么多年，我凌家再也沒出過一個(gè)能走到他老人家面前的人物?！?/br>
    二人此時(shí)已站在內(nèi)外圈的交點(diǎn)上，楊戩試探著向內(nèi)圈邁出一步，一層冰霜迅速的爬上了他的鞋面。

    “來，”凌玥深吸一口氣，望向內(nèi)圈的外側(cè)，“我?guī)闳ヒ娨娢夷撬拦砝系??！?/br>
    除去起碼現(xiàn)在還活著的凌仲文，凌伯海是最近一代云湖侯，自然也會葬在距離外圈最近的地方。

    出乎楊戩意料的是，在屬于凌伯海的位置上坐著的是一名女性。

    她看上去三十歲許，端莊素雅，臉頰微紅，雙目緊閉，像是陷入了沉睡。

    這女子一身白色喪服，幾乎融入了周身冰晶之中，懷中放著巴掌大的骨瓷罐，被一只手死死的扣在掌心。

    看著眼前的一幕，楊戩心中有了隱隱的猜測，卻總覺太過離譜，直到凌玥親自打破了他的顧慮。

    少女在冰霜之外盤腿坐下，用輕松的語氣說道：“爹，娘，我回來了。”

    說完，她還不忘招呼一下唯一的客人，“小師弟，別客氣，坐啊?！?/br>
    頭一次在人家墳頭嘮嗑的楊戩矜持了一下，還是被她找準(zhǔn)機(jī)會一把拉了下來。

    “當(dāng)年我爹被雷劈成了渣渣，只能放進(jìn)小罐子里，我娘不忍他凄涼無所依，自愿化作墓xue，引他被劈散的神魂歸來。”

    說著，凌玥一副哥倆好的攬住少年的肩膀。

    “娘，這是我的小師弟楊戩，今日帶他來見見您?！?/br>
    見了就可以收干兒子了。

    楊戩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打算，鄭重的站起身向梨夕夫人拜了一拜，耳廓微微泛紅，也不知是不是凍的。

    “見到我娘，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凌玥托著腮瞧他。

    “我聽他們說，侯夫人在侯爺身亡后自封西跨院守貞，可既然夫人身在此處，那流言必然是假的了?！鄙倌甏瓜卵垌?。

    “西跨院的那位只是假借了我娘的名頭……其余的，不說也罷。不過大長老的來歷，我倒是有點(diǎn)頭緒?！?/br>
    抬手搓了搓臉蛋，凌玥呼出了一口白氣。

    “你聽說過六欲天界嗎？”

    楊戩搖了搖頭。

    “這其實(shí)是禪宗那群大和尚的叫法，將這天下的魔頭分為六等?！?/br>
    用手中的玉笛在地上畫出六道橫線，凌玥指著最下層，“六欲天，從下往上數(shù)，分別是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和他化自在天?！?/br>
    “這六天皆由魔王統(tǒng)帥，最奇特的，就是他化自在天?！?/br>
    說到這里，凌玥頓了一下，表情有些奇特。

    “在一天中的魔頭，無法因自身的欲念而享樂，卻能因他人的欲念而享樂，是以有他化自在的稱號。”

    “因此，它們最愛潛伏于凡人之中，以玩弄他人為樂?！?/br>
    “我只是個(gè)借由他人來感受快樂的可憐人罷了。”

    聽著師姐的介紹，楊戩腦海中響起了“凌晉峰”的宣言。

    “看樣子你已經(jīng)明白了?！绷璜h偏頭瞧他，手中的玉笛突然一頓，“啊，來了?！?/br>
    誰？

    楊戩怔了一瞬，隨即感受到了自己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籠罩，渾身的骨骼都因懸殊的實(shí)力而吱嘎作響。

    “大小姐，你真是讓我好找?！?/br>
    最先到達(dá)的，是濃郁到快要滴下來的血腥氣。與此同時(shí)，一名血人出現(xiàn)在了二人的視線之內(nèi)，正抬手用衣袖擦掉臉上的血痕。

    “瞧你這樣子，不會把我叔父也殺掉了吧？”凌玥捂住了鼻子。

    “才不會呢，仲文也帶給我快樂過啊?！蔽χ?，擦掉血污的來人露出了一張英俊的臉，讓人無法與之前的老態(tài)龍鐘聯(lián)系起來，“只是那群旁支的血太沒用，我才不得不多殺了幾個(gè)?！?/br>
    “好久不見啊，大小姐。”

    男人微微揚(yáng)起下巴，猩紅的舌頭將臉上殘留的鮮血卷入口中，“倘若我在這里殺了你，不知折葉大人會是什么表情呢？”

    “這個(gè)倒是不急，不知大長老來時(shí)有沒有看到分界石上的字？”凌玥不緊不慢的說道。

    “什么字？”男人瞇起了眼睛。

    “雖、死、猶、生?！?/br>
    少女一字一頓，對著天魔緩緩露出一個(gè)笑容。

    “大長老以為我凌家，憑何在這修真界占有一席之地？”

    “雖死猶生”四字激蕩在冰層之間，困守其中的梨夕夫人，在此刻，睜開了眼睛。

    第43章

    凌玥笑了, “凌晉峰”就不笑了。

    正確來說, 是附在凌晉峰身上的天魔不笑了。

    他能感受到，有數(shù)道不弱于這具身軀的氣息正在慢慢蘇醒，其中威脅感最勝的，就來自于眼前冰柱里的女人。

    他知道對方是誰。

    梨夕夫人，那個(gè)在夫君死后，差點(diǎn)拉著自魁禍?zhǔn)淄瑲w于盡的女人。

    若不是她選擇了自封于凌伯海墳前, 云湖侯府恐怕還輪不到凌晉峰作威作福。

    屬于元嬰修士的氣息一絲一絲透出厚實(shí)的冰層, 如海浪拍打著礁石, 層層疊疊, 無窮無盡，雖不如凌晉峰的霸道，卻足以與他分庭抗禮。

    被二者夾在中間的凌玥和楊戩宛如怒濤中的兩艘小船, 在角力點(diǎn)上翩翩起舞, 往前一步掉萬丈深淵，后退一步入怒濤波瀾。

    “你已經(jīng)死了。”天魔注視著慢慢融化的冰柱, 吐出的氣音像是蛇類的嘶鳴。

    端坐在冰凌之中的女人睫毛上布滿霜雪，眼神空洞而無一物。

    “我娘沒死，”凌玥反駁道, “只是在聚齊我爹的神魂前醒不來而已?！?/br>
    “噼啪、噼啪?！?/br>
    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在寂靜的墳地四處響起, 一只只毫無血色的手從裂開的冰層中伸出, 與之同時(shí)涌現(xiàn)的，是鋪天蓋地的刀氣。

    銳利、霸道、輕柔、靈巧，不同的意境、不同的手法, 用的卻全是統(tǒng)一招式。

    刀中八法，斬！

    刀刀致命，刀刀奪神。

    云湖凌家刀法之精髓盡在此處。

    刀芒與罡氣碰撞，驚起漫天飛雪。

    “我聽聞，凌家的人在死之前會封住一身真氣，為的就是能在死后也如活時(shí)般揮刀?！?/br>
    在洋洋灑灑的雪花中，天魔的聲音也變得不真切了起來。

    “那時(shí)候我覺得這不過是一派胡言，現(xiàn)在看來倒是坐井觀天了?！?/br>
    話音剛落，煙塵散去，縱橫交錯(cuò)得刀芒像是一根跟鋼釘，穿透男人的四肢，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墳塋算地，那些沒用的紙人算人，活人的活氣算天……難道走的是天地人三才的法門？”

    哪怕已被穿成了rou串，天魔扯出了一個(gè)扭曲的笑容。

    “可是看這墳塋走向，倒是有點(diǎn)九宮八卦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