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入夢時分,后街靜謐無聲,三人在門前對峙。 涯月從小到大都習(xí)慣聽命于人,尊卑就是一把利刃,將反骨剔除得干干凈凈,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于是她說完便后悔了,畢竟墨家是個什么處境,跟這二位還真沒太大的干系。 “你是什么時候來到墨家的?”風(fēng)醒忽然發(fā)問。 涯月起初一愣,見君上并無慍色,只好順從地答道:“我初來墨家時,小姐約莫三歲左右,想來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妖族壽海之廣,雖不及仙魔動輒百年千年,但也足以睥睨這小小的十幾年,可涯月還是忍不住慨嘆一聲。 云清凈覺得稀奇,又問:“你這小妖女真奇怪,為何不去外面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野貓,偏偏要來墨家當(dāng)個任人使喚的婢女?” 風(fēng)醒還記得涯月說她是妖后手下的人,可自從妖族圣地消逝之后,妖族子民散落人魔兩界,妖后投奔魔君才得以遷居不死地,坐鎮(zhèn)萬妖宮,手下勢力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遺落在外的。 赤魈在位時,對妖族多加奴役和玩弄,妖后寄人籬下才不得已忍氣吞聲,仇怨日積月累,直到從不死地的荒嶺上撿到了從滅門之禍里逃過一劫的風(fēng)氏遺孤,她的暗中籌謀才有了復(fù)見光明的機會。 風(fēng)醒雖然對妖族的事不怎么上心,但自小往來萬妖宮,耳濡目染,再不熟悉的人和事也能倒背如流了,涯月這孩子卻是他從沒見過的。 如果妖后在十幾年前就曾派她前往人界辦事,那究竟是什么事這么多年還沒辦完?如果不是妖后派來的,她久居人界,又何必再提及自己在萬妖宮當(dāng)差的事? 涯月有些恍神:“為了報恩?!?/br> “當(dāng)初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我爹帶著我一路逃亡來到東原,是墨洄少爺好心收留了我們,還在墨家替我們父女倆各自尋了差事。”涯月的聲音越來越小,“大少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就連圣上也只對他一個墨家人青睞有加,愿意委以重任,后來大少爺去世,圣上從此對北墨一族也只剩下厭倦了……” 風(fēng)醒眉心一刺,趕緊叫停道:“等等,什么叫做‘只對他一個墨家人青睞有加’?” . 內(nèi)室狼藉,墨傾柔枕在一灘水里,被墨黎死死地掐住喉嚨,呼吸越來越弱。 “救……救命……” 墨黎目眥欲裂,恨不得將回憶里的人碎尸萬段,可自己手里的只是那人的一點可憐血脈。 “我說了多少次,軍師閣大火根本就是一場意外,可你偏偏不聽,非要上書求情,還沒事找事地離家查案……你就跟你爹一樣,喜歡把所有簡單的事情變復(fù)雜!” 方才,墨黎并沒有離開墨云水榭,他只是在門前故意制造聲響,隨后藏身在屏風(fēng)外,靜待時機。 他沖出來的一剎那,支配四肢的唯有多年的怨怒,那份恨意長期壓抑在心底,永遠風(fēng)平浪靜,直到有人妄圖闖入心海的漩渦,將所有過往都釋放出來。 殺身之禍來得猝不及防—— 連墨傾柔自己也沒有料到,一呼一吸,就是生死一線。 “你從你爹那里繼承來的小聰明……根本不管用……”墨黎忽然反手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瘦小的她從濕漉漉的地上提了起來。 “你以為我察覺不到你話里的試探之意?其實你早就知曉一切,只不過還對我抱有一點期待,所以才撒了謊——對么?” 墨傾柔的脖頸上腫出幾道鮮紅的指印,她的喉嚨軟了下去,啞聲道:“二叔……你還可以繼續(xù)讓我抱有期待的……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相信我自己說的……” “繼續(xù)?”墨黎松開手,墨傾柔猛然摔在地上,眼前半黑。 “沒機會了!”他將喝斥壓在喉嚨里,“你知道我們在宮里上奏北原兵變時,圣上有多高興么?魔鴉北遷,西宇文措手不及,讓東宇文那幫人逮住了機會,主動現(xiàn)身挑釁,相信過不了多久,北原戰(zhàn)火就會熊熊燃起,圣上再也不用憂心出兵一事了……” “再也……用不上我們了……” 墨黎譏笑著,語氣孱弱。 墨傾柔捂住脖頸,扼喉的疼痛還燒得火辣:“東宇文這些年藏身民間休養(yǎng)生息,早就做好周全的準(zhǔn)備,為此,他們的少主還在前段時間南下求兵,可惜被宇文端陷害阻撓,終是回到駐地,選擇放手一搏?!?/br> “北原叛亂,說到底不過是北原人自己的事,圣上坐擁江山,自然清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這是二叔你挽回不了的。” ——“二弟,你是挽回不了的?!?/br> 墨洄眼神依然篤定:“即便你恨不得殺了我,北墨一族也回不去了?!?/br> “住口!都是因為你胡亂諫言,才讓圣上架空了整個墨家,你沒看見父親這段時間白發(fā)陡生,老了許多么!”墨黎回手將墨洄推至梁柱上,面目猙獰。 墨洄嘴角滲出血絲,將墨黎往外推了一把,堅持道:“圣上早年是在殺伐堆里長大的,經(jīng)歷了太多物是人非,什么英明無畏也就說給史官聽聽,天下平定之后,圣上極力排斥過往,就像父親極力排斥現(xiàn)在,君臣之間,妥協(xié)的永遠只有我們!” “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則君臣……終去仁義!” “我叫你住口!” 墨黎撲上前來,抓住他的頭撞向梁柱,墨洄昏厥在地,燭臺傾覆,轉(zhuǎn)眼便是火勢狂舞…… “住口?!蹦栲哉Z,旋即從袖中掏出匕首,亮出了雪白的刀刃。 墨傾柔悚然一驚,害怕地向后躲避,奈何身后的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惶恐道:“等等……二叔……有話可以好好說的……唔……” 墨黎伸手捂住她的嘴,神情卻是頹然:“放心,這一刀下去,你會死得比你爹輕松?!?/br> 墨傾柔眼睜睜看著冰冷的刀尖落在鎖骨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墨黎握緊匕首,找尋著一個絕佳的放血位置,只一瞬,墨傾柔從腰間摸出骨哨,用尖銳處重擊墨黎頭部,隨即擺脫了鉗制,高喊道:“涯月!云兄!醒兄……” “啪!” 墨黎一時情急,揮掌扇了她一耳光,墨傾柔猛地撞在墻上,無力地癱軟在地,血淚模糊地望著眼前人—— 片刻的光景,記憶在腦海里飛快流轉(zhuǎn),墨傾柔掙扎著開了口:“百花糕……” 墨黎高舉匕首,卻被這句話釘死在半空,他詫異地一動眉梢,眼前仿佛綻開了無數(shù)繽紛的禮花,水榭外的亭子里坐著一個腿腳不便的小不點,盯著桌上那盤東原特產(chǎn)百花糕流口水。 就是這剎那的遲疑,墨黎手中的匕首被一桿槍頭打飛出去! “爺爺!”墨傾柔幾近聲嘶,只見墨雄空五指掐住墨黎的肩,將他掀翻出去:“混帳東西!” 墨黎堪堪定神,眼前即刻橫過長|槍的薄刃,他完全不敢動彈,只絕望地仰起頭來:“父親……” 風(fēng)醒等人來遲一步,涯月見墨傾柔滿臉血污地趴在地上,大驚失色地跑了過去:“小姐!” “丫頭!”云清凈正欲往前,風(fēng)醒揮手將他攔下,搖頭致意,云清凈及時剎住腳步,知道以現(xiàn)在的情形,身為外人根本不好摻和進去。 眼前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摯親之間相互指責(zé)、謾罵,彼此無休止地發(fā)泄,可事實卻是,血親面面相覷,陷入了極致的沉冷。 墨傾柔心有余悸,還在本能地發(fā)抖,額前青紫的地方都腫了起來,她雙眼通紅地望著前方,正欲說些什么,墨雄空抬起一只手,讓她安靜地候在原處。 “你可還記得你是誰?”老爺子將長|槍架在墨黎肩上,聲色俱厲。 墨黎用家罰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跪在地上,篤定道:“鎮(zhèn)北大將軍之子,北墨氏族第九代當(dāng)家人?!?/br> 鎮(zhèn)北大將軍…… 應(yīng)是前鎮(zhèn)北大將軍才對。 墨雄空將渾厚的嗓音壓得更低,惜字如金地問:“認錯么?” 墨黎沒有抵賴:“認。” 墨雄空又問:“錯在何處?” “錯在,”墨黎盯著眼前這桿長|槍,不覺有些出神,好似記憶之初,這桿長|槍就已經(jīng)在父親手里了,撥、刺、圈、點,當(dāng)年沙場退敵的墨云十八式是何等威風(fēng)…… 可惜他自己是一步錯,步步錯。 “錯在鬼迷心竅,謀害親族?!?/br> 今晚的舉動確實是突發(fā)奇想,墨黎沒有任何周全的布置,甚至沒有想好處理尸首的辦法,氣血上腦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正如十年前在軍師閣里,他也是氣急敗壞才會將大哥推向梁柱。 “錯在一時沖動,見死不救。” 帷簾被火舌卷入之前,他原本是有機會將墨洄從閣內(nèi)扶出來的,可惜一念之差,他選擇了轉(zhuǎn)身逃離,趁無人察覺,將一切隱瞞得神不知、鬼不覺。 “錯在不忠不孝,北上勾結(jié)……” 多年經(jīng)營毀于一旦,長話無法短說,墨黎驟然哽咽。 一句“不忠不孝”,足以株連滿門,即便茍活下來,這項罪名也將成為族人永遠的枷鎖,困住墨家世世代代…… 墨雄空聞言一怔,手里的長|槍驀然墜落在地,發(fā)出鏗鏘刺耳的脆響。 老將軍終是在這一刻失去了戎馬半生所有的矜傲。 “大限已至啊?!?/br> 墨傾柔以為爺爺說的是圣上給出的軍師閣查案期限,便不顧涯月的攙扶,匍匐在地:“爺爺,孫女查清軍師閣失火是因為窗邊燭臺傾倒,并非人為縱火,一切都情有可原,只要好好向圣上解釋,相信……” “燭臺,”墨雄空悵然接過話來,“是我讓下人添過去的?!?/br> 墨傾柔惶恐地抬起頭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