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江信,我有話要告訴你……” 霍瀟湘此人是擅長掩飾,又不擅長掩飾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瞳色明亮,炯炯有神,江信牽著風衣的手惶然松開,內(nèi)心滿是惴惴不安。 還有什么話可說呢?那夜在碼頭,分明就已道盡了肺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每一個字都沾染著多年的怨怒和不平,將佯裝的平和攪得一團糟。 江信忍不住鼻頭微酸,將他輕輕推開:“霍兄,你還在生我的氣么?” 霍瀟湘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以為生氣那人應是江信自己才對。 “怎么成我生你的氣了?”霍瀟湘哭笑不得,“若你指的是上次氣你來武宗堂的事,那是我的錯,不小心做得過火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br> 不小心……江信嘴唇翕張,竟是陷入了“不小心”一詞的漩渦里。 他也是不小心的。 . “你確定你對我都是道義使然,而不是……有情?” 一句質(zhì)問,擲地有聲。 那時的江信聽了心中有愧,在回憶里艱難地趟了一遭,才強顏歡笑地說:“霍兄,你冤枉我了?!?/br> 賀星璇把持著失控的情緒,一臉狐疑地退開幾步,此刻的他并不是正大光明的——他正頂著別人的臉,肆無忌憚地泄著自己的憤。 “江少盟主,”賀星璇神情消得冷漠,“你根本幫不了我,趕緊走吧!” 江信眼底泛著水光:“我能幫你?!?/br> 賀星璇忍無可忍,不自覺地掐紅了手指:“你能幫什么?我當年被暗影追殺的時候你在何處?武宗堂上下潦倒的時候你在何處?那些眼紅心眼小的武林中人到處出言羞辱的時候你又在何處?!” 江信噙著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張臉,越看越讓自己心虛和悔恨。 “你自己好好想想,這些年可有做過什么了不得的事?”賀星璇變本加厲,“你不過是江海年捧在手心怕碎了的一個廢物罷了!” “我能幫你!”江信咬著牙嘶吼,雙眼已經(jīng)是血色淌染。 我真的能幫你啊…… 江信啞著嗓子又說了一遍,隨即轉(zhuǎn)身逃離此處。 . 霍瀟湘見他雙眸黯淡,揮揮手道:“江信?你在聽嗎?” 江信冷不丁一震:“我、我在?!?/br> 霍瀟湘禁不住一聲苦嘆,轉(zhuǎn)而望向天邊,看那金烏西沉,斜暉脈脈,“我年少離家之時,曾跪在霍家祠堂前發(fā)過一個誓……” 江信臉上還殘留著一絲絲的委屈,聞言忽然振作起來,認真聆聽。 霍瀟湘注視著發(fā)亮的地平線,緩緩道:“一朝遠行,成敗不歸?!?/br> “古人曾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實在是羨煞眾生,如今細細一想,這個誓言也是足夠狠毒的,窮盡生死也不給落葉歸根的機會,等同于斷了所有退路,逼迫自己一路向前。” 霍瀟湘忍不住自嘲著:“挺不肖的?!?/br> 江信并不認同:“霍兄乃是名震江湖的武宗后人,又曾拿下過三任聚英會魁首,光耀門楣還不夠,又怎會不肖呢?” “可是武宗堂……”霍瀟湘一頓,終是將話收了回去,再抬眼時,眼里多了些醉意朦朧的溫柔,“算了,不同你說這些不愉快的……江信,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我這人其實挺蠢笨的,容易本末倒置,做些糊涂事,反正你我已經(jīng)相識十年之久,就多擔待些?!?/br> “我沒生你氣……”江信在嘴里低低地咕噥一句,霍瀟湘沒聽清,一把將他拉了過來,江信瞬間汗毛倒豎,變得縮手縮腳起來。 換作往常,兩兄弟靠在一處侃天侃地是再尋常不過了。 可惜有人心里有鬼了,那鬼便會陰魂不散地用寒氣抓撓著他。 “江信啊,”霍瀟湘受不了頭疼,半倚在江信肩頭,“以后你別來武宗堂找我了……” 江信一怔,莫名惶恐,又聽霍瀟湘道:“換我去江府找你?!?/br> 江信:“?” “反正就隔著一條長街,你走這些年也累了,換我便是,就算江盟主要放狗攆人,那我也認了,學著那姓云的死皮賴臉就行,反正你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霍瀟湘最后說得含混,人已不甚清醒,江信聽了低低地傻笑:“人家云少俠那是赤誠一片才會對任何事情都刨根問底的,什么叫死皮賴臉?” 霍瀟湘不欲爭辯,笑著應了一聲。 “不過,”江信瞧著夜色初臨,天際余青,忽而思緒萬千,“這樣挺好的,你可要說話算話啊……” “霍兄?” 身邊人的呼吸不知不覺平緩下來,江信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瀟湘竟是沉沉地睡了過去,眼周盡是酒醉的緋紅,平日緊繃的臉也柔軟下來。 江信再也笑不出了。 他掏出懷里一枚碧玉耳環(huán),憶起寅事三刻的約定,手心驟涼。 “嗬……我又何嘗不是一個蠢笨的人?”江信顫抖的指尖輕輕點在霍瀟湘眉心,將溝壑撫平,“但我都盡力去做了,好在那些煩心事今夜之后都會煙消云散,以后咱們還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也還要——” 江信偏過頭來,竭盡所有氣力。 “還要……一輩子的?!?/br> . 日落之前,不歸山的神逐峰閃過一道伶俐的殘影,地面亮起一片詭異的法陣,倏然間爆出一道藍光,轉(zhuǎn)瞬即逝,那道殘影也被重重地拍打出來,投入林間。 “咳咳咳……”祥瑞披著一身紅,被法陣震了個暈頭轉(zhuǎn)向。 法陣連閃數(shù)下,逐漸消隱,伴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破裂聲,神逐峰總算復歸平靜。 祥瑞在周遭徘徊不前,有些猶豫:“尊者,尊者,成了么?” 君襲此刻正端坐于靈閣之內(nèi),仙袍鋪了滿地,守著眼前一方靈犀幻鏡,冷然不語。 祥瑞沒有在神識里收到回復,忐忑地呼了一口氣,君襲這才慢悠悠道:“再等等。” “?。俊毕槿疬七谱?,“哦?!?/br> 可這只鳥是個閑不住的。 不過片刻,祥瑞又道:“尊者,我這么悄悄溜出來干壞事,被主上知道了可是會被擰斷脖子的!” 無人搭理。 祥瑞:“……” 蓬萊天光熾盛,九九八十一座星宮寂靜得如同死地,就在這無邊的靜謐之中,一道洪亮的鐘聲從天柱的方向蕩漾而出—— 君襲:“撤?!?/br> 祥瑞得令之后立刻撒歡兒地飛離了此處,只見身后的云層破開一道光洞,光芒卻是四分五裂,凡人只當風起云散的一處奇觀,而九重天卻引來了一片久違的喧嘩。 “不好了!天柱底陣被人破壞了!” 一重接一重的驚呼被鐘聲托向遠方,連同幽靜的蓬萊也變得熱鬧起來。 君襲順勢走出靈閣去瞧熱鬧,恰逢凈蓮尊者聞訊而來:“君襲,究竟怎么回事?為何聽聞有妖魔作祟,毀去了天柱底陣?” 閣外守衛(wèi)匆匆行禮,君襲卻是眉頭一蹙:“看來近日是不太平?!?/br> 寧嗣音似有所悟,望著天柱的方向嘆道:“九重天與人界,可只有這一處關連地啊?!?/br> 君襲虛起眸子,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目光卻是寒涼。 寧嗣音知道這位輔尊大人性情孤清,向來不屑于遮掩喜惡,便了然于心地沖他笑笑:“那位驚雷將軍畢竟位列九重天二十八上仙之一,如今被派去鎮(zhèn)守天柱,可是不好糊弄的人啊?!?/br> “蓬萊,也是不好糊弄的,”君襲淡然接過話,“倘若真有妖魔膽敢越雷池一步,必誅?!?/br> 寧嗣音見他篤定的模樣,心弦微顫:“若是凈兒還在,憑他的心性和實力,也定然不會容忍妖魔有半分越矩,當年烏渺不也是這樣……” “凈蓮,”君襲神情不悅地打斷他,“你今日可有些話多了?!?/br> 寧嗣音受這位輔尊大人的怪脾氣多年,早已是游刃有余,被喝斥一句還能不慌不忙道:“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主上的事還是你的心結(jié)啊?!?/br> 君襲不予理會,兀自看向別處。 寧嗣音深有體悟,卻又忍不住潑冷水道:“不過我還想提醒輔尊大人一句,凈兒畢竟是烏渺用性命換來的孩子,他永遠歸屬于蓬萊,無論外面有多么值得留戀,有朝一日,他終究是會回來的?!?/br> 語氣雖平,字句飽含溫熱,君襲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 寧嗣音無奈搖搖頭,拂袖而去:“我再去天柱那兒瞧瞧,輔尊大人若是得空,還是想想如何妥善解決蓬萊各大仙族之間的齟齬吧,自從凈兒被貶,他們就一直在為重立仙主一事鬧得歡呢。” 君襲:“……” 雪上加霜的本事到底是比不過啊。 . 待君襲回到靈閣,幻鏡中已變作天鴻城的琳瑯盛景,祥瑞立在一處勾檐上,引來不少路人駐足仰視,只當這只披著花紅的白鶴是天降祥瑞,紛紛跪拜求福。 君襲透過靈鏡俯瞰眾生,目光潮涌,變得更為難測:“回去罷?!?/br> 祥瑞展翅而起,卻又飛得心虛:“尊者啊,其實祥瑞有些不明白,當初主上尋回《千訣錄》,是尊者借由祥瑞的口替主人識出了古文字,指路神逐峰,今日為何又要斷了這條路?” 君襲不答反問:“飛去神逐峰的路上,你可有感知到漫山遍野的妖氣?” “哦,那都是山里的食人花惹出的亂子,那花粉有致狂之效,害人不淺,幸好人界已經(jīng)在盡力清剿,這花怕是很快就要絕跡江湖了?!?/br> “那你可曾注意到這些花都養(yǎng)在一種褚紅色的石頭里?”君襲又問。 祥瑞打了個跌:“石頭……有什么古怪么?” 君襲:“這種石頭叫潮石,魔煞之氣極重,為魔界不死地獨有,主要沉積于魔界天塹,也就是不歸山的無名崖下,如今卻分散在不歸山各處,還供養(yǎng)著能夠同化他人的食人花……” “有人故意為之!”祥瑞聽得一身鶴羽倒豎,“怪不得那日風公子要當著主上的面將潮石銷毀,原來是想……毀尸滅跡!尊者!祥瑞明白了!食人花是妖魔種下的陰謀!尊者是怕天柱被妖魔利用了才不得已毀去底陣的,絕不是為了故意阻撓主上歸家,對么?” 祥瑞說得振奮,不曾注意到君襲臉上飛逝的決絕。 “那個魔頭可沒你想得如此拙薄,”君襲意味深長道,“此人言行詭譎,猜不透所思所想,可比那些食人花要危險多了,好在他私心甚重,眼下于我們倒是有利,日后若是凈兒遇上什么難處,你尋不見我,便去尋他?!?/br> “遵命……”反正主上不也挺喜歡風公子的嘛,死鴨子嘴硬罷遼! 祥瑞心里竊笑,奈何一句涼薄之語又隨之而來。 “還有,別忘了我當初派你去凈兒身邊的初衷,朝夕相處可不是為了讓你們主仆情深的。” 一語立畢,君襲漠然起身離去。 祥瑞黯然垂下腦袋,滴溜溜的眼珠有些濕潤:“哈,尊者可真是個狠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