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與之前相比,喝茶的客人少了許多,侯氏老遠就看到了相思,見她過來,忙招呼落座。相思才想進去,忽想起自己已經(jīng)沒了零錢,只好婉言謝絕:“我只在這邊上站一會兒,剛才進寺廟把錢都捐了香火……” “有空位子就來坐,一碗茶又不值錢!”侯氏笑嘻嘻的,拉著相思就往里去。盛情難卻之下,相思只好坐在臨街處,見侯氏又為她端來茶碗,忙道:“這錢我是會給的,等會家里有人來接,我取了錢再回來還……” “哎喲小娘子,我們做小買賣的講究的是生客變熟客,每天進出寺廟的香客那么多,十個里有一半都是我侯嬸嬸的老朋友。你今日喝我一碗茶,以后常來光顧就行了,還談什么還不還的呢!”侯氏瘦削的臉上滿是熱情笑意,見相思抿唇微笑,又好奇問詢她的來歷。 相思將江懷越之前為她編造的謊話說了一遍,自稱是和丈夫一起從宛平縣搬來此處投靠叔父的,成婚兩年多了還未有一兒半女,因此心急如焚,來這弘法寺上香禱告。 “哎呦如今求子的人是真不少,要說我們女人真命苦,伺候相公公婆辛苦不說,生不出兒子還要被戳脊梁骨。前些天我就親眼看到一對小夫婦也是為此事出了廟門就吵起來,那男的還給了媳婦一巴掌,把她打得嘴角都出血了呢!”侯氏連連搖頭,轉(zhuǎn)而又問相思,“你家里那個,也會為這動粗?” 相思被這忽如其來的問題問的一愣,繼而嬌羞道:“那倒不會,我家夫君溫和體貼,從不亂發(fā)脾氣……” 第41章 侯氏一愣:“那是你自己心急了?” “是……”相思忙又補充道, “還有我婆婆,她成天冷著臉, 說再過三個月懷不上,就要叫我相公再娶呢!” “真是作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你這婆婆也太過急躁了!”侯氏一副義憤填膺狀, 拉著相思的手腕, “那你剛才去弘法寺,有沒有求簽問問大師?” “……求了。”相思神色黯淡,從懷里取出簽語,“可大師說簽子不吉利, 聽那語氣像是沒有多大指望……后來又有一位小師傅叫我出錢請師傅主辦法事, 但那數(shù)目也不小, 我還不知道家里是否同意呢?!?/br> 侯氏往左右張望一番,湊近了她道:“這弘法寺香客數(shù)都數(shù)不清, 每日進賬只怕也不少,我看辦法事也是掙錢的好法子。你要是家里錢多,還可以試試,要不然……” 相思睜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我有可能花錢也是打水漂?” “咳,照理我也不該這樣說的,可是看你干干凈凈,是個好人家的媳婦, 也不忍心讓你走彎路……”侯氏正說著,眼角余光又望到前方路上來了人,忙不迭站起,“瞧這巧勁兒,我還正想跟你說呢,人就到了?!?/br> 相思聞言回頭,見岔路上有一位身穿淺灰色長袍的女尼正往這邊緩緩走來?!澳钦f她?” 侯氏笑了笑:“可不是,這一位是凈心庵的繼貞師太,平日去城里化緣都要路過我這兒,她可是一位善心的活觀音,既能替人誦經(jīng)祈福,又會女科醫(yī)治。你與其去花錢辦法事,還不如找?guī)熖珟兔?,肯定能生個胖娃娃!” 說話間,繼貞師太已到了近前,看年紀不到四十的樣子,體態(tài)輕盈面容溫和,望之便讓人不由有可親可敬之感。 “師太來得正巧,這一位小娘子也急著求子,我看她溫順可憐,您就大發(fā)慈悲幫幫她吧!”侯氏將繼貞迎進茶攤,相思見狀,也只好起身行禮。繼貞靜靜地看了看相思,溫言細語道:“女施主是去弘法寺上香的?” “是……” “既然已去了弘法寺,再到我那凈心庵就顯得有所不恭了。還是潛心在此,不必再轉(zhuǎn)換方向了吧?”即便是婉拒,由繼貞那溫柔語調(diào)說出,也絲毫不讓人覺得難堪。相思還沒來得及開口,侯氏倒是古道熱腸挺身出來:“師太就算不給她誦經(jīng)護持,也找個機會幫她看看,能不能開點藥。她剛才說了,只有三個月時間,再不然就得被休回娘家了!” 繼貞面露難色,相思忖度片刻,上前拜道:“我也是走投無路,聽說弘法寺靈驗才到了此處,可廟里的師傅說要辦一場大法事才能有用,師太要是有別的法子,我一定常去您那庵堂上香?!?/br> 侯氏聽了,也從旁又勸說起來。繼貞本是顯露不愿多事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既然巧遇,也算機緣,這樣吧,明日一早你到凈心庵來,我為你搭脈開藥。但有一點,你是先去了弘法寺的,次日就改來我庵堂,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此回去之后不要對家里人說起,免得引來弘法寺大師們的不滿?!?/br> 相思自然應允,繼貞也沒再多逗留,與侯氏輕聲交談幾句后,便又翩然遠去。 侯氏見促成了一樁好事,高興得拉著相思問長問短,不外乎老家是哪里人,相公是做什么的,家里還有多少人之類。這些問題相思有的事先準備過,有的卻沒編過,她只得見招拆招,卻找不到機會溜走。正著急時,遠處傳來馬鳴陣陣,她聞聲望去,但見一輛馬車從北邊駛來,到了不遠處停在路邊。 車窗簾子一挑,里面的人只露出白皙的手,冷冷淡淡喚她:“怎么還不走?” 相思沒料到江懷越竟會過來接她,一旁的侯氏詫異道:“這是你那溫柔體貼的相公?剛才不是說他出門做生意去了嗎?” “不,不是我相公……”相思尷尬至極,一邊起身一邊隨口說,“這是我遠房表哥,剛才也是他送我來上香的?!?/br> 那邊車內(nèi)的江懷越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只一會兒就把簾子放下了。侯氏卻還不死心,蹭蹭往前探著想要再觀察一二,相思忙拉住她道:“大嬸別看了,表哥性格孤僻,不愛跟陌生人打交道。” “呵,那他還送你過來燒香?”侯氏憋著笑,偷偷湊過來問,“你們表哥表妹的,是不是有點那什么意思?” “沒、沒有的事!”她紅了臉,逃也似的跑到馬車旁,才想上車,忽又想到之前欠的錢,忙推開車門道,“表哥表哥,借我兩個銅錢!” 馬車內(nèi),原本端坐無聊的江懷越再度以活見鬼的眼神看著一身小媳婦打扮的相思。 “……你就窮的連兩個銅錢都要問我來要了?!” 相思趴在車轅邊,急得瞪他:“你還說?我錢袋都空了,連一碗茶都喝不起!這不是欠了老板娘的帳才問你借錢嗎?” “錢被偷了?你怎么也不小心點……”他還沒教訓完,就被相思打斷,“不是不是,您快些給錢吧,還是……您又沒帶錢?”她說著,眼神都不對了,好似看穿了他的本性是個真正的守財奴一樣。 江懷越被煩的沒法子,取出錢袋扔到她懷里,壓低聲音罵道:“拿去!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您是君子嗎?! 相思抓著錢袋,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的這句話,又回到茶攤前,取出銅錢給了侯氏。侯氏促狹笑著朝馬車那邊張望,“你不用害羞,我什么事沒見過,保準不會透露出去?!?/br> 相思抿唇,垂目道:“大嬸快別說了,不是您想的那樣。” “嘿,要不是對你有意思,你那什么遠房表哥怎么來專門來接送上香?這不是該你婆婆陪著來的嗎?”侯氏又端詳著相思,“我就不信了,對著這張小臉,男人會不動心?” “他……”相思百口莫辯,見侯氏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樣子,只得狠狠心道,“實不相瞞,表哥他,他不喜歡女人!” “啊?”侯氏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目瞪口呆,相思趁著這機會行了個禮,“我明日一早再來,現(xiàn)在得先回去了?!?/br> 說罷,丟下還在發(fā)愣的侯氏,匆匆忙忙奔向?qū)γ骜R車。江懷越早已等得不耐煩,見她坐了進來,不由皺眉問:“還兩文錢也要那么久,你們在說些什么?” 相思瞥瞥他那冷峻模樣,忽然想笑,可又拼命忍住了。 他更加疑惑,神色嚴肅:“探聽到什么消息沒有?為何神情古怪?” “沒什么?!彼ё∠麓?,好容易才忍住笑意,江懷越覺得她簡直莫名其妙。馬車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緩緩前行,相思將之前的經(jīng)歷訴說一遍,取出身邊的錢袋給他看:“全都捐了香火錢,一文都沒剩下?!彼娊瓚言讲粍勇暽?,只好蹙著眉道,“明日要是您真讓我跟著侯氏去凈心庵,總也要再給些錢吧……” “錢袋剛才不是交給你了嗎?”他繃著臉,朝那兒示意,“先留在你身邊,但別露財,你這身打扮也不是有錢人家的媳婦!” 相思把他的錢袋收進了袖中,內(nèi)心浮起一絲絲喜悅之意,嘴唇不由抿了抿。即便是如此微妙的神情變化,也被江懷越盡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鄙夷道:“淡粉樓當真苛刻得緊,把你窮得見到錢袋就高興!” 原本那一點愉悅被他這般潑了冷水,相思忍不住斜著眼睛看過去,可是心里的微小歡樂是連自己都無法正視的隱秘,又怎能說出口來。 江懷越依舊坐得端正,看著她道:“我已派人去查過,余四全說的那個與他打架的薛祐,自那天以后就沒出現(xiàn),也不知去了哪里?!?/br> “都那么多天過去了,這人忽然消失,就沒人報官?” “這薛祐也是個地痞無賴,孤身一人并無家業(yè),平日不是住在賭場就是外出晃蕩尋釁。即便數(shù)天不見,旁人也至多議論兩句,沒人會為此事報官?!彼D了頓,又道,“還有你剛才提到的凈心庵,我倒也有所耳聞?!?/br> “您聽說什么了?難道也跟甄氏主仆失蹤的事情有關?” “也是楊明順探來的消息,他聽人講起除了弘法寺燒香靈驗之外,這凈心庵的女尼也頗有神通,好幾個少婦去了那里幾次之后,回來就懷了身孕?!?/br> 相思眨眨眼,倚靠在側(cè)壁嘀咕:“那看來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可是庵堂是清靜之地,總不可能是那師太把甄氏主仆兩個給拐走了吧?再說當日甄氏和丫鬟從庵堂借了傘之后,不是還有老漁夫看到過她們嗎?” 江懷越敲敲座椅,清了清嗓子:“這些事情你無需考慮,既然甄氏也曾與凈心庵的女尼打過交道,那你明日就去庵堂一轉(zhuǎn),也好打聽一些消息?!?/br> 相思聽罷,幽幽嘆了一口氣。江懷越揚起眉梢:“做什么嘆氣?不愿意?” “累。”她怕引來責備,忙解釋道,“我不喜歡上香求佛,跪來跪去的,頭都暈了。” 江懷越覺得她倒有些與眾不同,宮里上至太后、嬪妃,下至女官宮女,絕大多數(shù)都信佛信道,稍有不順便焚香祈禱,期望上蒼神靈保佑。以前他單知道榮貴妃娘娘不信這些,她是個我行我素的性子,天要下雨偏往外走,萬歲不悅偏去逗弄的主,哪里會在意什么神明規(guī)矩。如今見相思這樣訴苦,不由問了一句:“你不信這些?” 她想了想,垂著眼簾慢慢道:“我祖母和我娘以前也在家里供奉觀音像,可是又有什么用?抄家的時候……都被砸碎了?!?/br> 話很簡單,相思也并未淚光盈盈,只是那樣神情寂寂,甚至帶著些麻木。 可是江懷越聽了,心里卻有些沉墜。作為西廠提督,他當然知道抄家這兩個字,對于官宦子弟來說有多殘酷。一道杏黃圣旨,一句冰冷話語,喚出成群惡虎撲去,撕碎了原本寧靜閑適的畫卷。聲聲哭喊,處處奔逃,換不來半點仁慈,被抄家的對抄家的爪牙恨之入骨,罵他們是禽獸,是惡魔,可他們只是用來殺人的血刃,誰也不會因為一時心軟而斷送自己的前程。 “督公,您信這些嗎?”相思忽而抬起頭,看著他問。 他微微一怔,似是沒有預料她會問這個問題,過了片刻才道:“我也不信?!?/br> “為什么呢?”她想起以前聽姐妹們說起,宮里的宦官很多都信佛,即便是雙手沾滿鮮血,滿腹陰謀詭譎的,也會以慈悲面目出現(xiàn)于寺廟,有的甚至還出錢修復古塔,以期望積得福報。 江懷越卻很淡漠,似是不想多談關于自己的事情?!爸皇遣恍派穹鸲?,沒有那么多的為什么?!彼闷鸫凹喛戳丝赐饷妫f道:“等會兒就送你回淡粉樓。” 相思想了會兒,猶豫著看他:“我可以先不回去嗎……” “為何?” “就是,不想那么早回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睫低垂著,神情略顯局促不安。江懷越怔了怔,皺眉道:“那你要去哪里?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冷漠的態(tài)度讓她有些失望,可是盡管如此,相思仍舊覺得即便坐在顛簸的車里,面對的是他時常顯露不耐煩的模樣,也比回到淡粉樓扮笑要好過許多。 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強顏歡笑討好獻媚。 “我……”相思面露無辜,腦子飛快運轉(zhuǎn),期期艾艾忐忐忑忑地道,“一大清早出來拜佛拜到現(xiàn)在,我,我餓了。” 江懷越無奈地打量她,“淡粉樓里難道不給你吃飯?” “不好吃,吃膩了。”她木著臉,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行?!苯瓚言角昧饲密囬T,吩咐車夫,“等會兒進城去買個燒餅給她。” “督公!”相思看著一本正經(jīng)的江懷越,幾乎要氣昏過去。 第42章 晌午已過, 馬車才駛?cè)氤缥拈T,卻也并未朝著明時坊行去, 而是一徑朝西,經(jīng)過了正陽門之后,直穿過宣武南街,往皇城西邊而去。相思想著或許是要去西廠,可車子也并未到靈濟宮那邊, 而是最終駛?cè)肓顺俏鞯南桃朔? 左繞右折,穿街走巷,最終停在了幽靜的小巷后。 相思往外張望,心里納悶, 忽聽得附近傳來了賣燒餅的吆喝聲, 不由驚嚇道:“督公, 您真要給我一塊餅就打發(fā)一頓飯?!” “干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那么多窮苦人家連餅都吃不起, 你還挑三揀四。”他白了相思一眼,顧自先下了馬車。相思簡直欲哭無淚,滿腹委屈:“我為您奔波了半天,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您還說自己不是摳門的守財奴呢!” 他卻連回都懶得回, 任憑她抱怨著,把車門關閉了起來。相思在里面錯愕:“這又是要干什么?” “把衣衫換回去,馬上進城了,還需要扮成那樣嗎?”江懷越靠在車門邊, 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再也沒出聲。她這才回過神,從座位底下翻出了原先的衣衫,剛想解開衣襟,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忙檢視了一遍兩側(cè)窗戶。隔著透紗,她能隱約望到江懷越的側(cè)影,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在意。他站在外邊,卻似乎感覺到了里面的動靜,略側(cè)過臉看了一眼,隨即緊抿了唇,背對著她走到巷子里面才停下。 相思緊張不安地換好了衣裙,小心翼翼掀起紗簾,卻已不見江懷越身影。她愣怔了一會兒,車夫?qū)㈤T打開,請她下來。 “怎么在這里下車?督公呢?” “他沒說什么,就請您往這巷子里走,直到最里面那兒?!?/br> 相思更加疑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朝那巷內(nèi)慢慢走去。小巷本就幽深,她獨自走在其間更覺惴惴不安。兩側(cè)高墻青灰,只偶爾露出枝丫橫斜,相思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橫街,左側(cè)倒是有一扇小門半開,像是專門等著她進去。 她試探地敲了敲門扉,里邊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匆匆趕來,探身道:“請您進去呢?!?/br> 她不由問里面是什么去處,可是開門的人并不回答,轉(zhuǎn)身就走,她沒辦法,只能緊跟其后。 入了小門,里面是幽靜園圃,秋陽下草木猶碧,大團大團的菊花抱香簇擁,絳紫深黃,雪白嫩綠,姿態(tài)各異,凌霜傲放。她跟著仆人從成片的菊叢間行過,雪青色的長裙掠過碧綠枝葉,偶爾拂落絲絲花瓣,輕盈無聲墜于裙角。 前方有朱紅長廊,寂靜無聲,不知名的青藤纏繞其上,空氣中彌漫著清新微澀的味道。相思從蘇蘇落落的垂藤下走過,光影交織成變幻莫測的畫卷,縷縷金絲落在了肩頭。 穿過長廊,前方又是清淺荷池。時已入秋,荷花早凋,徒留荷葉枝干細挑出水,如遺世獨立的枯槁君子,一身落拓猶含傲骨,立于漸涼的沉沉水中。 她在小徑站定,荷池上有曲橋小亭,亭中石桌邊坐著的正是江懷越。 見她到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示意過來。相思猶猶豫豫走上前,問道:“督公,這是什么地方?” 他還沒回答,從另一側(cè)的垂花門后已有仆人端來了茶具。江懷越倒了兩杯茶,抬了抬手道:“坐?!?/br> 相思卻站著沒敢落座,他挑起眉梢,詰問道:“站著干什么?剛才不是還喊累喊餓?如今給你找個地方歇息,卻還不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