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山里會有一座書局？”

    陸安迪還是忍不住問了。

    “書局的老板姓吳，他們家本來是在上海開書店的，近些年上海的店租升得太快，他沒有辦法擴(kuò)展規(guī)模，干脆回鄉(xiāng)下開了一間，他們在鄉(xiāng)下有祖屋，祠堂，買房子也便宜。那里遺留下的明清建筑很多，不少年久失修，已經(jīng)破敗到?jīng)]有人肯住?！?/br>
    “這間書局，還有一半公益性質(zhì)，大部分面積都是圖書館，供村里的小孩閑時免費(fèi)閱讀。”

    “你設(shè)計收錢嗎？”

    洛伊看了她一眼，很贊賞她有勇氣問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收錢，等吳老板用它賺大錢的時候再收錢，而且是按賺錢的比例收。”

    陸安迪納悶了，“那不是公益圖書館嗎？”

    “那你真是太天真，等前面的旅游區(qū)開發(fā)起來，這條村子十成九會成為景點(diǎn)，而這間書局，就是景點(diǎn)中的景點(diǎn)，我設(shè)計的時候，都要考慮日納游客兩千人?！甭逡梁敛涣羟榈卮蛩樗拿篮孟胂?，“所以想要看真正原汁原味的明清樓堂，現(xiàn)在就趕緊吧，再遲一些，我設(shè)計過的那幾間可能還能看看，其他就不保證會搞成什么樣子了?！?/br>
    你這是在夸自己嗎？

    汽車穿入村莊，霧靄漸漸散淡。

    真正到了那個在云山深處，叫“云夕村”的村子，看到那幾間在淡淡的霧靄中如鶴立雞群般的標(biāo)志性建筑，陸安迪才知道，洛伊真的沒有在夸自己。

    外表面的處理非常恰當(dāng)?shù)乇３至四欠N滄桑斑駁的歷史肌理感，入口處是一個白色的小屋，用一條玻璃過道連向主樓，走過這條玻璃過道，就仿佛從過去走進(jìn)未來，又從未來走進(jìn)過去。

    而這本來是一個四合院落。

    二層的屋頂是重建的，室內(nèi)的采光、通風(fēng)、空調(diào)系統(tǒng)都相當(dāng)現(xiàn)代化，精彩之處在于保障內(nèi)部空間舒適性的同時，仍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傳統(tǒng)建筑的基本格局，和那些抬頭可見的美輪美奐的木構(gòu)雕飾。

    改建是極高難度的加法與減法，尤其涉及大時間跨度的過去與現(xiàn)在，但云山書局無疑平衡得很好。

    這一點(diǎn)，洛伊確實(shí)有條件驕傲。

    孩子們還沒有放學(xué)，這時一樓的圖書館很靜。

    二樓的包房中，吳老板已恭候多時：“洛先生，您來了。”

    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成熟、精明、儒雅，但語言神態(tài)間，卻對洛伊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恭敬。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雖然洛伊確實(shí)是個霸道總裁，但這種恭敬……很少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身上，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掌柜對大戶人家的少爺。

    住在九間堂的頂級別墅，能到非洲做慈善，有個像raymond那樣無事不達(dá)的管家，他的身份，確實(shí)是個謎。

    吳先生肯定也知道洛伊不喜歡說廢話，落座之后，打了個手勢：“洛先生，這是客人留下的樣書。”

    這是一疊線裝書，僅從氣味就知道年代有多久遠(yuǎn) ，式樣之古老，更是超出陸安迪的認(rèn)知。

    洛伊一本本翻開，然后抽出其中一本明刻本《西陽雜俎》，打開泛黃的扉頁，果然看到一行端莊秀麗的小楷。

    “古人倦夜長，故秉燭夜游?！?/br>
    他的手指摸索著這行字的紙邊，眉宇之間，是一種陸安迪從未見過的表情，是溫柔，遺憾，緬懷，還有某種憐惜。

    能讓他像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候，真的不多。

    這些書，一定很重要。

    或者這些書聯(lián)系著的某人，一定對他很重要。

    然后他抬起頭，把這些書重新疊在一起：“這批書，無論多少錢我都要，所以就麻煩吳老板了。”

    “我明白了?！眳窍壬隙ǖ攸c(diǎn)頭，“洛先生，您放心，我一定會盡力談一個公道的價錢。”

    然后他問了一句，“洛先生，令堂……最近好嗎？”

    雖然已經(jīng)是一個很精明的商人，但每次問出這句話時，還會帶著一絲少年般的羞澀。

    “她很好，謝謝關(guān)心?！甭逡粱卮鸬煤荞娉帧?/br>
    然后他取出一個木匣，“家母一直覺得勞煩吳先生常年做這些收集散書帙頁的瑣事，實(shí)在過意不去，所以這次準(zhǔn)備了一份小禮物，讓我?guī)斫o吳先生。”他突然換了一種稱呼，是因?yàn)檠矍斑@個人，也算是他母親的朋友。

    這個檀木匣一擺到桌上，陸安迪就感到了震驚。

    因?yàn)檫@個木匣的式樣，和之前洛伊交給她，裝著翡翠項(xiàng)鏈的那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更大一些。

    因?yàn)楦笠恍?，她終于看出了那個篆體的“洛”字。

    吳先生的眼里也仿佛放出光。

    洛伊將木匣里的物件取了出來，是一張字帖。

    “前半貼《湖心亭看雪》，是我母親十六歲生日那日寫的，寫完之后，總感覺太寂寞孤高，就留了半幅；后半貼的《觀滄?！?，是七年前我上大學(xué)時她得知我所選專業(yè)的那天寫的，雖然她數(shù)十年來堅持寫字，從無間斷，但她始終認(rèn)為，這一貼是她寫過的最美最真之字?！?/br>
    貼下還有一行小字。

    “蒙君掛念，殷殷之意，銘感五衷。愿于汝有益，愿君納，謝。”

    吳先生接過這張字帖，眼角竟高興得噙著淚花，有誰能將一手小楷寫出如此孤高不群的意境，又有如此縱橫大氣的意象，七小姐的字，曾是當(dāng)年多少滬上少年望而不得的一絕，他曾經(jīng)求了多少次啊……雖然連署名都沒有，但他也知足了。

    收下這珍貴的禮物，似乎正事也談得差不多了，吳先生盛情請他們?nèi)ズ炔琛?/br>
    茶湯送出，陸安迪先嘗了一口：“是七年白茶?！?/br>
    僅這一句，就讓吳先生對她刮目相看。

    “姑娘懂茶？”

    “略懂?！标懓驳现匦绿媛逡翛_了一杯，放到他面前，“這是采自多雨大霧之地，用傳統(tǒng)手法揉捻后存放七至八年的白茶，澀味已經(jīng)去盡，這時味道正好，嘗一點(diǎn)點(diǎn)，應(yīng)該不容易醉的?！?/br>
    然后她用牙簽挑了一塊糕點(diǎn)，“如果先吃點(diǎn)帶糖的東西，就更保險了?！?/br>
    當(dāng)洛伊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來送到自己嘴里，吳先生再次感覺到了自己先前的眼拙。

    這個姑娘，不簡單啊！

    洛伊輕輕淡淡地喝完這杯茶。

    “謝謝吳老板的款待，書局第二期圖紙我稍后會寄過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想帶我的助手四處走走?！?/br>
    他說要走，就真的是要走了，吳老板都不敢留。

    陸安迪卻有些懵然，原來根本不需要她畫圖啊。

    他帶她來這里，就是為了看一看，走一走？

    那他叫她到房間畫圖呢？

    出了屋子，外面居然有明朗的太陽。

    應(yīng)該是放學(xué)時間到了，一群背著書包的兒童跳躍著從眼前跑過，跑進(jìn)了書局里。

    “我要去書局看會書！”

    “聽吳老板說又有新書來啦，名偵探柯南大結(jié)局！”

    “快點(diǎn)，只有一本，大家都要看的！”

    孩子們在陽光下的雀躍，使青白的墻面都有了一種溫暖。

    建筑是有溫度的，不需要太華麗，不需要太寬大，能夠點(diǎn)亮人的生活就好。

    陸安迪喜歡這樣有溫情的建筑。

    就像她喜歡云天美地一樣。

    但是她真的不了解洛伊，作為建筑師，一個內(nèi)心溫情不多的人，應(yīng)該做不出太有溫情的建筑吧。

    又或者他的溫情，只在普通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個古村除了石頭鋪的路，石頭砌的墻，門窗都是用木頭雕刻的，古老卻異常精美，行走其間，仿佛連時間的流逝都會變慢。

    但拐進(jìn)那些院子，環(huán)顧四周，就會發(fā)現(xiàn)那里久無人居的痕跡，屋子里堆滿了雜物，木頭門上積滿了灰塵，墻面也漸漸開始剝落。

    甚至很多已經(jīng)發(fā)生坍塌，再也無法居住。

    改建只會比重建成本更高，洛伊說得對，當(dāng)這條村子一旦某日重新煥發(fā)“新貌”的時候，他重新設(shè)計過的那些，將會成為絕響。

    這應(yīng)該說是建筑師的驕傲，還是建筑師的遺憾？

    陸安迪不知道。

    她抬手拍了很多照片。

    洛伊陪在她身邊，既沒有催她，也沒有打擾她，耐心好得驚人。

    只是經(jīng)過一個牌坊的時候，他忽然問，“上海那些還沒有被拆除的石庫門，你有去看過嗎？”

    那種原汁原味的石庫門，其實(shí)也所剩不多了。

    “我有一個老師還住在傳統(tǒng)的老石庫門里，其實(shí)改裝得好，還是可以住得舒服的，我?guī)熌赶矚g彈琴，在院子中央挖了一個大坑，在上面建了一個琴亭，回聲效果很不錯。”

    她說的是方教授夫婦。

    “穆棱一定會喜歡?！甭逡恋难矍案∑鹜瑯防锬菑堈掌?，然后猝不及防地問出一個問題，“你喜歡他嗎？”

    陸安迪的眼睛還在看著那些木雕，心卻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yàn)檫@個問題，而是因?yàn)閱栠@個問題的是洛伊。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

    但她寧肯相信他關(guān)心的是穆棱。

    她答得很謹(jǐn)慎：“像穆先生這種人，每一個人都會喜歡吧。”

    呵呵，無懈可擊。

    村落其實(shí)不是很大，再走就是盡頭了。

    洛伊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問了第二個問題：“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圣心路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根據(jù)他得到的資料，大二的時候，陸安迪的舍友方睿姿曾報過一次案，并且警方出了警，地點(diǎn)就在圣心路，事件是有人在那里聚眾斗毆威脅他人生命，但資料里并沒有提到陸安迪。

    他真的想知道，是什么讓她一走上那條路，就如此恐懼。

    還有她手腕上的傷痕，林家棟的報告判斷那是刀傷。

    像陸安迪這樣的女孩子，手腕動脈上居然有一道割出來的刀傷。

    “沒什么?！标懓驳陷p描淡寫，“那里小混混很多，我不喜歡?！?/br>
    這一次，她仍然不愿意回答他。

    而且她也不愿意再面對這個問題，快步走入前面一間破敗的祠堂，仰頭一頓狂拍。

    這個問題，再問一次她也不會答，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

    因?yàn)樵谑バ穆飞?，她第一次按著他的手，求他不要走那段路?/br>
    走過一段路，陽光隱去，霧靄似乎又變重了。

    就連她的身影，都變得更朦朧纖細(xì)。

    洛伊也抬頭看著那些精美而陳舊的斗拱與房梁：“其實(shí)你不用拍得那么辛苦，raymond那里有無人機(jī)拍攝的高清視頻，每個角落都照得很清楚，你想看，回去可以慢慢看?！?/br>
    如果你想看，回去真的可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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