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鎮(zhèn)離沿河村其實只有三十公里，但陸安迪從來沒去過那個地方。

    汽車一路在大山之間穿穿插插，昨天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又沒睡好，陣陣搖晃讓她有些暈。安以哲從后箱拿了一張毛毯給她，她說了聲“謝謝”，卷著毛毯靠在車窗一邊。

    后座還算寬敞，但她只占了很小一點地方，中間空出許多位置。

    坐得近，她怕他又覺得她在撩他。

    路上安以哲不斷地接電話，有錢有勢的人要辦起事來確實容易，效率高，進(jìn)入松山鎮(zhèn)的時候，安以哲已經(jīng)鎖定了要找的人。

    “你出生在松山鎮(zhèn)醫(yī)院，我讓人查了你的出生證明，你的出生證有點特別，接生人員一欄有兩個簽名，一個姓李，是當(dāng)時的產(chǎn)科醫(yī)生，一個姓王，是當(dāng)時的護士長。李醫(yī)生五年前已經(jīng)病故，但那個姓王的護士長還活著?！卑惨哉苷f，“你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見到她了?！?/br>
    汽車在各種山路國道走了一晝夜，才真的到了松山鎮(zhèn)。

    他們休息了一下，在鎮(zhèn)上逛了一圈。

    費了一些周折，終于按手上的地址，在鎮(zhèn)子邊緣一個老舊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位已經(jīng)退休十余年的老護士長，幸好她一直住在這里。

    “王阿姨，我女朋友是您二十多年親手接生的，當(dāng)時還臍帶繞著脖子，幸虧您和醫(yī)生技術(shù)高明，才順利地生了下來，正好今天我們從外地回來路過松山鎮(zhèn)，就專門來看看您?！?/br>
    安以哲外形高大俊朗，臉上帶著笑容的時候，其實是相當(dāng)?shù)拿匀擞H和，而且來的時候，司機還提著大盒小盒鎮(zhèn)上采購的禮物——電視上又貴又耳熟能詳?shù)睦夏瓯＝∑贰?/br>
    陸安迪只好頂著“女朋友”的身份，走上前說：“阿姨，我叫陸安迪，是您親手接生的?！?/br>
    老人帶起老花鏡認(rèn)真看了看她：“好漂亮的姑娘！”

    安以哲拿出那張照片，說：“這是她mama，二十二年前，也就是特大山洪爆發(fā)的那一年，從大峽山逃到松山鎮(zhèn)，就在你們醫(yī)院生的孩子，您還記得嗎？”

    老人摸著照片，看了許久，“我想起來了，這個姑娘很漂亮，特別愛笑，會唱歌，很活潑……呃，還有一個跟她一起來的姑娘，就特別安靜，整天不說一句話，她們……”她又來來回回地看陸安迪，仿佛想起了些事情，剛想說點什么，又突然止住了說話。

    安以哲拿出鎮(zhèn)上臨時打印出來的出生證影印件，字跡還算清晰：“照片上的姑娘叫林迪，但我女朋友mama卻是陸春梅，還有您和李醫(yī)生的簽名，這當(dāng)中是有什么誤會嗎？”

    老人看著簽名，眼里出現(xiàn)了變化。

    她慢慢摘了眼睛，對安以哲說：“年輕人，出生證都是母親帶著嬰兒來開的，醫(yī)生接生的小孩多，不能保證每個嬰兒都認(rèn)得很清楚，但母親都認(rèn)得自己的孩子，除非母親搞錯了，否則是不會有錯的。”

    她說的，也并非沒有道理。

    安以哲握起陸安迪的手，只覺她的手心微微顫抖，就一直握著，看著這個老人：“阿姨，聽說當(dāng)年林迪是在孩子住院的時候不小心掉進(jìn)河里，您肯定知道這件事吧？”

    看到她一直不說話，他又微笑著說，“阿姨，不好意思，其實事情都這么久了，我們也不是追查什么，只是幫我未婚妻確認(rèn)生母，了卻她的心愿，你看，她們長得這么像，心里怎么說得過去?！?/br>
    老人別過臉，再也不看陸安迪，推托說：“當(dāng)年那么久的事，我也記不清了……再說這種事情，不是應(yīng)該問她母親陸——”她按著頭想了一下這個名字，表示真的已經(jīng)老眼昏花記憶不佳，“——春梅嗎？”

    “可惜她也已經(jīng)去世了。”安以哲臉不改色地撒謊，但也知道接下去問不出什么，“阿姨，我留一個電話，萬一您哪天想起來，就打電話給我吧，我回車?yán)锬靡粡埫?。?/br>
    他挽著陸安迪的手，親自把她送進(jìn)車?yán)?，又從后箱拿了個信封，折了回去。

    回到屋子，老人看著那些保健品：“年輕人，我?guī)筒簧厦Γ@些……你都帶回去吧?！?/br>
    安以哲笑了笑，取出信封，放在桌上：“阿姨 ，好好想一想，下次我還會帶禮物來?！?/br>
    .

    晚上就住在鎮(zhèn)上的旅館，要了三間房。

    這么一個偏遠(yuǎn)山區(qū)小鎮(zhèn)，條件當(dāng)然不會太好，但安以哲那間房間，倒是有個小陽臺。

    他試了試長滿綠苔水泥皮剝落得斑斑駁駁的圍欄，倒還結(jié)實，點著煙，就靠了過去。

    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外套一下就臟了，當(dāng)然他不在乎。

    “你是不是覺得很有壓力？”他看著對面的陸安迪。

    她自從來到松山鎮(zhèn)后，就基本不說話。其實她也不用說話，結(jié)果大家都早猜得到。

    “這一下，你也是我meimei了。”安以哲臉上又露出譏誚。

    陸安迪不接他的話，過了半晌，才輕輕說：“你meimei她……安以彤，還可以醒來嗎？”

    安以哲吐了一個煙圈，語氣居然很平靜：“專家說有百分之五十機會，但不知會在哪一天，也許永遠(yuǎn)不會有那一天?！?/br>
    陸安迪只覺一種無法言說的難過，命運這么曲折離奇，讓人無所適從，她和洛伊，陸春梅和陸謙之，安世鎮(zhèn)和林迪，本來和她沒有關(guān)系卻有了血緣關(guān)系的安以彤，甚至此刻站在面前的安以哲。

    “我見過她三次，但沒有說過話，她就像一個小公主，不應(yīng)該承受那樣無妄的災(zāi)害，我……很抱歉。”她輕聲說，“希望她能夠早日醒來，從此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br>
    雖然她沒有錯，但確實，很抱歉，命運對每一個人都如此抱歉。

    “她確實是個小公主，至少沒有為洛七擋過槍?！卑殃懘好匪腿メt(yī)院后，安以哲離開了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足夠他再接收一次陸安迪的資料了，她確實很無辜，而且安以彤的治療，洛伊也出了不少力，好幾個頂級專家都是從瑞士過來。

    “其實我已經(jīng)差不多放下了，其實我更生氣的是，我平生第一個想認(rèn)真追求的女人，竟然那樣欺騙我?！?/br>
    陸安迪不敢接話。

    兩人間一陣靜默。

    安以哲夾著煙，煙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他突然說：“想打電話給洛七嗎？”

    陸安迪愕了愕，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不想?！?/br>
    她心里仍有過不去的結(jié)，如果要打，其實早就可以打了。

    安以哲在夜色中凝視她，彈了彈煙灰：“其實我小時候認(rèn)識洛七，曉彤六七歲的時候，我經(jīng)常陪她到寧德路的房子上鋼琴課。”

    “哦。”這個話題，讓陸安迪心中泛起痛楚又柔軟的感覺，“他是什么樣子？”

    “長得漂亮，像個小姑娘，娘娘腔?！敝匾氖牵惨酝€粘著這個娘娘腔叫“洛伊哥哥”，這個哥哥難道不是只能叫他的嗎，“——所以我討厭他?！?/br>
    陸安迪：“……”

    似乎第一次平心靜氣開誠公布地聊天，就這樣聊死了。

    又是一支煙過去，安以哲整了整外套：“我要出去了?！?/br>
    陸安迪有些驚訝：“你要去哪里？”

    “男人晚上要出去，不要問為什么，除非那是你老公?！彼叩介T邊，又停下來認(rèn)真地吩咐，“這種地方不知道安不安全，你留在這里，不要單獨出去?！?/br>
    他來的時候走得太急，帶了司機，但沒多帶一個保鏢。

    陸安迪回到自己的房間，坐了一陣，思緒紛紛，她并不相信安以哲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出去是干什么女人不宜過問的事情，她甚至可以猜到，他多半還是為了白天的事情，要么他還有別的線索，但不想讓她參與，或者……干脆再回去找那個退休的護士長套話，那個老人，明顯也是話沒有說全的。

    如果這樣，他是在懷疑什么，懷疑……林迪的死因？

    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那明媚如陽光的臉孔與笑容，腦海中卻反復(fù)回蕩著那句話，這是她每每想到她，就會想起的一句話：“她的孩子雖然還沒有出生，但她真的很愛她。”

    ——雖然你還沒有出生，但她真的很愛你。

    她用手掩著嘴巴，感覺熱淚又盈上眼眶，于無聲中說出那兩個字：

    mama。

    夜?jié)u漸濃了，濃得化不開。

    安以哲和司機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十點。

    走上昏暗狹窄的樓道，看到頂上燈泡還壞了一只，心里便莫名的覺得有些不踏實，他給陸安迪打了個電話，竟然提示已關(guān)機。

    他皺了皺眉，走到她的房間敲門，拍門，沒有反應(yīng)，司機直接撞開。

    陸安迪不在里面。

    安以哲臉都變了，立刻跑下柜臺，抓起打瞌睡的服務(wù)員，一問三不知，好在店里還有一個攝像頭，馬上丟了一疊錢，查監(jiān)控。

    監(jiān)控顯示，九點鐘的時候，陸安迪穿著大衣從門口出去后，沒有回來過，她的行李、手提包都在房間里，手機和錢包不在。

    三個人在附近找了一圈，這片地方晚上幾乎沒有什么營業(yè)，除了旅店斜對面一個快打烊的便利店，他們進(jìn)去問了，得知陸安迪九點的時候來過，買了兩包衛(wèi)生巾就走了。

    從旅館能看到便利店的招牌，但便利店和旅館之間，有一小段黑暗的燈光死角。

    安以哲心中有了極不好的預(yù)感。

    報 110，出警人員只有一個，在附近巡查了半天，無果。

    此后是大半晚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和一段漫長而極煎熬的等待，快破曉的時候的時候，更多幾個派出所民警來到旅館，第二天早上，縣城也來了警力，但陸安迪杳無蹤影。

    這里偏遠(yuǎn)落后，天網(wǎng)不達(dá)，夜晚，且路上沒有監(jiān)控，她出去走幾步路買個東西，就完全失蹤了。

    安以哲無比焦灼，但他知道這個時候急需的是更強有力的資源和支持，越快越好，他深吸一口氣，彈開標(biāo)注為“父親”的電話號碼，正要按下去，卻有另一個電話打進(jìn)來。

    他認(rèn)得這個號碼。

    那人的聲音很冷，有著金屬般的磁性與質(zhì)感：“安以哲，你把陸安迪帶去了哪里？”

    是洛伊！

    他怎么會知道？陸安迪聯(lián)系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