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前幾年，也就是許國慶他哥剛出事那會兒，漁業(yè)隊就給了二十塊錢的撫恤金。別看這個錢放在現(xiàn)在是少得很，可擱在那會兒，真心不算少了。

    在當(dāng)時，一個船老大的工資，都只有每個月八塊錢。

    可之后呢？

    物價飛快得上漲，工資雖然也漲，但完全跟不上物價那個速度。到如今，許國慶每個月拿到手的錢，真的只有混個肚兒圓。偏生，家里原先的那些個存款，都已經(jīng)用光了。還是用在了給他娶媳婦那事兒上，弄得連抱怨都不能了。

    在這檔口，忽的來了這么一樁事兒，許國慶覺得新船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雖說這年頭推崇的是男的出去干活拿錢回家，但許國慶畢竟跟那些打小就被寄予厚望的人不同，他從小就是縮在他爹他哥背后的，想著哪怕他爹走在了前頭，那也有他哥照顧他。到時候，他哥去開遠(yuǎn)洋船賺大錢拿回家里，他嘛，就跟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三五天回趟家，當(dāng)然要是能每天回家就更好了。

    前提是，他哥還在。

    本來，他只需要管好自己就成，哪怕管不了自己，他哥也會補貼他一些的。可如今，他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管他老娘、妹子，甚至連嫂子和倆侄兒都不能徹底撂開手不管。更別提，他本身就還有老婆，以及將來的孩子……

    錢錢錢，許國慶自認(rèn)不是貪財?shù)娜?，可他如今想瘋了也想要弄到錢。

    其實這也實屬尋常，以前的人拿著錢也不知道干嘛去。他們這些打漁為生的人，又跟那些捧著國家鐵飯碗的人不同，他們沒什么票證的。倒是賣掉了魚后能拿糧票，可那也是自家的口糧，并沒有多余的。至于布票、rou票、糖票乃至工業(yè)券之類的，更是瞎扯淡了。

    哪怕隔段時間會有專門運送物資的小船靠岸，那也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像你再有錢，你會去買十個八個的痰盂嗎？沒那個必要?。?/br>
    可如今不同了，且不說大城市里，哪怕是漁船碼頭那邊的小集市上，都有了各種東西，不要票不說，東西都跟以往截然不同。前陣子，許國慶得空帶媳婦去了一趟，那頭甚至開始賣不要票的成衣了！

    那衣裳，別說小媳婦了，連許國慶都看著兩眼發(fā)直，那款式那顏色，從來都沒見過的。要知道，他們這邊就算偶爾咬牙換了一塊布，那必然是黑色或者藍(lán)黑色的勞動布，偶爾能看到一塊淺灰色的布，那都是稀罕貨了。

    可漁船碼頭那邊的集市上，竟然開始賣大紅色的衣裳了，顏色既鮮亮又正。還不止紅色，藍(lán)色、綠色、黃色啥顏色都有，甚至還有小碎花的……

    許國慶是不聰明，但他隱隱的感覺到了，以前有錢也花不出去還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好東西一樣樣的擺在面前了，可兜里卻沒錢。

    除了那些個日用品外，還有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聽人說，縣城里的百貨大樓里，還有賣大彩電和電冰箱。

    許國慶心里撓心撓肺的，他不稀罕衣裳，覺得能蔽體能保暖就成了?？伤?，做夢都想要個大彩電……

    好巧，韓遠(yuǎn)洋也是這么想的。

    可惜也就想想而已，倒不是說大彩電必須要票或者門路。當(dāng)然，要還是要的，可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一個大彩電賣一千八……

    許國慶如今每個月到手的工資是二十八塊錢，比幾年前多出了不少錢，當(dāng)然也有他調(diào)崗的緣故?？蛇@些錢吧，且不說離一千八差多少，就說他一家子吃吃喝喝，也就能用得差不多了。勒緊褲腰帶的話，也是能攢下幾塊錢的，可過日子又不是只有吃喝，這不偶爾還是要買衣裳買鞋子，逢年過節(jié)不得買些rou之類的。

    反正，大彩電這種事兒，還是在夢里想想比較現(xiàn)實。

    不過沒有彩電，有黑白電視機也好??！

    比起許國慶，韓遠(yuǎn)洋還是有希望的，只是他不知道，就算他今個兒真的把黑白電視機捧回家了……都不需要多久，過個兩三年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說到底，他們這邊還是太落后了，把人家大城市里不稀罕的東西當(dāng)成了寶。

    ……

    又幾天后，韓遠(yuǎn)征再度召開了大會。

    這次，他要說的是之前沒想到的一個問題。

    “名單已經(jīng)報上去了，但上頭提出了一個要求，培訓(xùn)是全日制的，白日里上實踐課，也就是上船培訓(xùn)，晚間上理論課，要是攤上不能出海的日子，就全天上理論課。”

    底下的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嘟囔著怎么開船還要上課呢？理論課……聽著就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韓遠(yuǎn)征沒給大家討論的機會，只繼續(xù)往下說：“這么一來，所有人就必須脫產(chǎn)參加培訓(xùn)了。知道脫產(chǎn)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在培訓(xùn)的這段時間里，你們不能再出海捕魚了！”

    這話一出，全場嘩然。

    以前不是沒有新船到來，仔細(xì)想想，也就只有當(dāng)初第一艘吃油的船過來時，韓遠(yuǎn)征帶著幾個好手離開了數(shù)日。可再那之后，就再不曾發(fā)生過脫產(chǎn)這種事兒，哪怕要教新手，那也是直接拽上船的。反正就算啥都不會，力氣活總是會干的吧？一邊打白工一邊學(xué)捕魚，時間是會拖長沒錯，但總歸會學(xué)會的嘛。

    可這次，明顯跟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樣了。

    “安靜！”

    “這不是我規(guī)定的，是上頭的命令。當(dāng)然，因為之前沒說清楚，上頭也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報名，所以讓我們都回來重新統(tǒng)計人數(shù)。凡事報名的，都默認(rèn)會脫產(chǎn)參加培訓(xùn)?！?/br>
    “對了，培訓(xùn)的時間暫定為一個月。但很有可能會延期，我建議大家最好空出兩個月的時間，尤其就算開上了新船，也還有個適應(yīng)期，不一定說上手就能抓到魚?！?/br>
    底下的人都懵了好嘛！

    脫產(chǎn)兩個月是什么意思？意味著這兩個月里沒有丁點兒的收入??！

    關(guān)鍵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想著報個名也不用報名費的，所以參加培訓(xùn)也沒損失嘛。那就試試看唄，萬一成了呢？

    可如今，損失擺在眼前了，倒不是要報名費，而是損失了足足兩個月的收入。

    那還不如要報名費呢?。?/br>
    很多家里都是一個人干活養(yǎng)全家的，當(dāng)然也有兄弟好幾個一起干活的?？删退愀苫畹娜硕嗔耍依锏睦掀藕⒆硬灰捕嗔?？所以總得算下來，差別也不是那么大。

    當(dāng)然，如果是周家那樣，兄弟堂兄弟多的，再一個周大軍本身格外有能耐的，他幾乎可以算是憑實力搶一個名額的，那么這個損失還是很劃算的。

    底下的人心思各異，好在韓遠(yuǎn)征也不催促，只讓大家先回去商量，先前的報名直接作廢，假如真有人想要參加，重新來大隊部簽字。

    注意了，這次是要簽字的，表示自愿參加培訓(xùn)，無論最后結(jié)果如何，都自行承擔(dān)。

    末了，韓遠(yuǎn)征又宣布了一個消息：“我本人和我弟弟是一定會參加的，還有你們的周老大……倒不是我們想搶你們的名額，而是咱們得先一致對外，將新船搶到手再說。等船到了，再來一個內(nèi)部的培訓(xùn)，到時候就可以依著老方法，跟船出海，直到出師后，就會將船交給新的船老大。當(dāng)然，這也不是白得的，到時候新的船老大得出一份股，給咱們這些勞苦功高的?！?/br>
    韓遠(yuǎn)征還真是不怕說，直接就將勞苦功高的帽子往自己頭上戴。

    不過，他在隊上的威望太高了，愣是沒人敢反駁。

    甚至還有人高興起來：“那行啊，那我就等著大隊長把船開回來好了！我比不過外頭的人，還比不上自家的人嗎？”

    回答他的是來自于他哥們的揍，很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跟韓遠(yuǎn)征似的，說了欠揍的話還能不挨揍的。

    好在也因為這個話，氣氛有所緩解了，大家笑鬧了一陣子之后，紛紛選擇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去了。

    至少一個月多則兩個月的脫產(chǎn)培訓(xùn)，真不是開玩笑的，肯定得好好商量一下。

    說實話，也有那聰明人想到，是不是上頭的領(lǐng)導(dǎo)看到報名的人太多了，又不好提出收費的想法，才故意這么做的。起碼，這么做可以讓一幫混日子的人主動退出。

    且不提這些，反正劉秀紅在多半人都離開后，徑直走到了韓遠(yuǎn)征跟前，語氣無比堅定的道：“我和我二姐還是決定要報名！自愿報名，一切損失自己承擔(dān)。”

    隨著劉秀紅話音落下，她二姐也走到了前邊，雖未曾開口，可面上的神情卻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第081章

    韓遠(yuǎn)征早就料到這個情況了, 這會兒聽了這話, 絲毫不感到意外，他還指了指小二樓：“讓遠(yuǎn)洋帶你們上去, 你倆都得填寫一份表格，必須你們親自寫?！?/br>
    劉秀紅謝過之后，就拉著二姐一起跟上了韓遠(yuǎn)洋。

    小二樓的辦公室里, 韓遠(yuǎn)洋拿出了一摞的東西，抽出一張空白紙, 又拿了最面上的那張讓她們照著寫：“許嫂子就照著上半部分我哥的來寫，劉二姐你就照著下半部分我的寫?！?/br>
    等劉秀紅拿起筆開始寫了，韓遠(yuǎn)洋又忍不住叨逼了起來：“你們也別嫌麻煩, 這也是沒辦法的，這次的新型船只跟以往那些船真的不一定，不單單是吃油的問題，涉及到的新內(nèi)容太多太多了。就這個資料, 也不是故意為難誰，而是想叫一些連字都認(rèn)不全的人自動退出，省得到時候費時費力，還啥都沒學(xué)成?！?/br>
    這個情況，倒是劉秀紅所沒有考慮到的，不過她還是沒說什么, 只是填寫資料的態(tài)度愈發(fā)得認(rèn)真了。

    因為還沒輪到劉英紅填寫，她忍不住跟韓遠(yuǎn)洋嘮了起來：“所以你們要一個個盯著寫？萬一真的有人讓別人幫著寫呢？那咋辦？總不能為了這點兒小事情撕破臉吧？到底是一個地兒出來的?！?/br>
    “我哥說，真要是有人死纏爛打的非要拿回家去寫, 那也成，反正咱們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了，非要不相信的，咱們也沒法子，對吧？”

    韓遠(yuǎn)洋說著攤了攤手，瞄了一眼外頭，見沒人過來，他壓低聲音說：“到時候要考試的，閉卷考試，考得內(nèi)容倒不一定特別難，據(jù)說上課的老師都會講到的，背下來就行?？赡銈兿胂耄遣徽J(rèn)識字，光背下來有啥用？到時候?qū)χ碜?，兩眼一抹黑，不得考個鴨蛋回家啊？”

    “真要考試？”劉英紅還以為那所謂的文化課，也就是意思一下，可眼下聽著這話，似乎上頭是動真格的了。

    “那可不？我哥說，題目不一定特別難，到底是選船長，又不是考大學(xué)，估摸著答案都是現(xiàn)成的，可你也得會寫是吧？反正，不認(rèn)識字肯定是不行的。”韓遠(yuǎn)洋說這話時，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聽我哥說，這個叫做大趨勢，以后啊，凡是不認(rèn)識字的，干啥都沒出息了！”

    劉英紅不懂什么大趨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是認(rèn)識字的，而且當(dāng)初在學(xué)校時，成績還算不錯。

    這會兒，劉秀紅已經(jīng)填寫好了資料，里頭除了出生年月外，還有類似于政治面貌、文化程度等等。倒是沒有要求填寫性別，不知道是上頭不在乎性別，還是壓根就沒想到還有女的會來報名培訓(xùn)。

    她寫完之后，還認(rèn)真的檢查了一遍，這才起身讓開了座位了，讓二姐坐下來慢慢寫。

    嘴閑不住的韓遠(yuǎn)洋還在這兒說：“其實你們也不用太擔(dān)心了，都說了這是第一批新船。第一批是啥意思？那就代表著以后肯定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真要是這次不行，那就等下次啊，多大回事兒呢！”

    及至聽到這番話，劉秀紅才心下一跳：“你的意思是，就像當(dāng)年吃油的船淘汰了帆船那樣的，咱們現(xiàn)有的這些船，遲早有一天會被徹底淘汰的？”

    “那可不！”

    韓遠(yuǎn)洋是什么人？沒人搭理他都能滔滔不絕的說上半宿話，一旦有人搭理那還了得？當(dāng)下，就不管不顧的說了起來。

    先從早先那些舊船被淘汰開始說，又說他們父輩祖輩那會兒，別說三五年的換一茬船舶了，那是連著百多年都不帶任何更新?lián)Q代的。還說如今就講究一個科學(xué)技術(shù)，試想想，農(nóng)民有拖拉機、收割機，那會不會哪天突然來了個播種機呢？到時候，從播種到收割，再到運送到糧食站，一條龍全部搞定！

    既然農(nóng)民能這樣，他們漁民為啥不能？以前最早的漁船還是靠人搖的呢，后來不就換成了帆船？再后頭，吃油的船就出來了，而且越造越大，現(xiàn)在可不是又換新花樣了？

    韓遠(yuǎn)洋還語重心長的告訴劉家姐妹。

    “你們別以為這就到頭了，新船不就是自動撒網(wǎng)、收網(wǎng)，外加有一部分冷凍冷藏功能嗎？這才倒到哪兒呢？保不準(zhǔn)，以后咱們出海捕魚，都不用上甲板了，直接全機械化了，就跟那個大彩電一樣，摁一個鈕，就有一個節(jié)目可看。說不定了，以后我坐在船長室里，也摁一個鈕，哇，撒網(wǎng)了，再摁一個鈕，哇，收網(wǎng)了……”

    “我看我把你給摁了才對！”韓遠(yuǎn)征的聲音從外頭響了起來，不多會兒他就推門進(jìn)來，“你可真能耐??！擱樓下都能聽到你那叨逼聲了。還摁一個鈕呢！沒事兒干了回家干活兒去！接下來還有的忙活呢，趕緊幫咱媽多干些活計！”

    “噢。”韓遠(yuǎn)洋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出去了。

    等自家蠢弟弟走了，韓遠(yuǎn)征這才看向劉家姐妹：“寫好了？寫好了給我看看，免得回頭交上去了才發(fā)現(xiàn)出錯，麻煩?！?/br>
    劉英紅趕緊寫完最后兩筆，快速的掃視了一遍，感覺沒啥問題了，這才交給了韓遠(yuǎn)征。

    韓遠(yuǎn)征很是認(rèn)真的檢查了一遍，末了才點點頭：“你倆這字倒是寫得不錯，每一個我都能看懂，不費勁兒?！?/br>
    這里的能看懂，并不是說韓遠(yuǎn)征不認(rèn)識幾個字，而是底下的漁民們文化程度差距太大太大了。就不說別的了，很多人那字寫得吧，說是狗爬式都是夸贊了，丟筆畫簡直是家常便飯，更可怕的還有自創(chuàng)字。

    韓遠(yuǎn)征都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要被這些人折磨一通了，沒成想，劉家姐妹寫的字都是一筆一劃的，全寫對了，還特別容易看懂。

    至于筆跡幼稚什么的，韓遠(yuǎn)征壓根就不在乎，能看出寫得是什么字了還不夠？

    確定沒問題后，劉家姐妹就離開了大隊部，接下來就要等消息了，據(jù)韓遠(yuǎn)征所說，應(yīng)該不會太久的，畢竟上頭不可能一直耗時間等著，估摸著最快三五天，最遲也會在十天內(nèi)有個明確的說法。

    不過他還是提醒了一句。

    “培訓(xùn)期間肯定不能回家的，到時候記得提前將家里的孩子安頓好?！?/br>
    這話肯定是對劉秀紅說的，后者感激的點了點頭。

    也因此韓遠(yuǎn)征最后那句提醒，等姐妹倆離開了大隊部后，劉秀紅就表示要去許家老屋那頭，讓二姐自個兒先回家。

    在去許家老屋的一路上，劉秀紅就看到好些個人聚在一起討論，他們倒也不避著人，橫豎韓遠(yuǎn)征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各憑本事，這倒是公平得很。

    等劉秀紅走到許家老屋時，不出所料的聽到堂屋里的爭執(zhí)聲。

    爭執(zhí)的內(nèi)容自然是為了是否脫產(chǎn)去培訓(xùn)一事。

    許國慶肯定是想去的，他是沒有韓家兄弟知曉的那么多，可他本能的感覺這次是個好機會。再說了，韓家兄弟都打算去了，那肯定就錯不了啊，真要是不好，他倆為啥要蹚這趟渾水呢？

    這個邏輯還是經(jīng)得起推敲的。

    但許婆子仍是堅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