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昏然，謝知搬了長凳靜坐門后已有兩個時辰。

    月華透過竹窗縫隙映射沁涼，艾羅早已在西側竹床蒙頭而憩，只她自己還心還有恍然，忍不住下滑視線往這一身白衣紅襟的大祭斂服細做思磨。

    按說是‘晏師’斂服，理應有著那種傳聞中的桃寒沁香，但一路所來直至方才不得已抱著艾羅上樓入房，她都只在艾羅身上聞到那盛如早春山澗白野桃花的冷寒沁香。

    那么，究竟是她天生體香，還是恰為巧合的只是同一種香料而已？

    捻著袖角在鼻翼細聞的動作開始放下，接著指尖平穩(wěn)垂放于膝，謝知再轉蒙眼于床。

    床幃幔幔，本擋住的是蛇鼠蟲蟻，卻似乎也在她眼眉心上……

    擋了一擋。

    “叩叩?！?/br>
    敲門聲佐近，謝知一挑足尖挪開長凳一端于無聲，讓了垣容進來。

    看了眼床上艾羅已睡，垣容小心輕放食盒于桌，再看謝知一臉謹慎又坐回門后，便也搬了條凳坐到謝知對面，示意她把手伸出來。

    謝知依言，便看垣容在手心寫道，“都聽到了？”

    謝知點頭。

    耳聽感知的敏銳在垣容面前并不是秘密，來人也正是陌南堀城李家幼子李林澤，此行一路正是自京畿風原跨地陌東陌中而來，為的是解除京畿風原自官家南下柳州之后便驟起月余的瘟疫惡疾，授意之人正是其已在風原為質三十余年的長兄李林道。

    黑臉漢子辛大出身陌東周應親衛(wèi)世家，因其自幼體弱養(yǎng)在東北秦地雪中門下，練就一身剛陽橫練本事。細眼兒衛(wèi)蜉姑娘巫州本地出身，族親因早年族群爭斗而屠族全滅，后被途徑巫州販藥的黔州小戶人家收養(yǎng)，八歲那年被一浪跡外州的巫州野士納入門下，長成后便時常護衛(wèi)養(yǎng)父母的販藥行伍出入巫州，在巫州內外很是行得開。

    兩人是在李林道暫穩(wěn)京畿惡疾之后，由執(zhí)政監(jiān)國挈國公鄭先隆親自點將下詔組成的臨時隊伍，目的是保護李林澤進入巫州尋得李林道所囑咐的一味‘墟維草’。

    墟維草本生于巫州王都附近的王樹壑中，十分易取，但因近些年王樹漸枯，王樹周圍原本繁蔭茂盛的雨林之地竟也跟著向外枯死無數(shù)，成了一片無人敢涉足的毒障死氣之地，曾救人無數(shù)的易得草藥也就成了整個大夏都趨之若鶩的鮮有寶貝，憑你價高也是難得。

    他們此來已不抱新草希望，只求尋一二年長巫者征得陳年舊草應急，故才有了黑臉漢子辛大之前質問她們也去尋得薩姓巫者之言。只三人此行并不順利，不僅有著一路自京畿跟出來的技擊高手尾隨，也似乎有著早已提前埋伏于巫州入口的玄門異士暗藏。李林澤本就是朝中為防李林道在此一行暗作手腳的掣肘之子，安養(yǎng)堀城二十年被驟提重用，爭功想保家兄之余亦是經(jīng)驗不足，初入巫州便身中埋伏染上惡咒血疾，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的只能憑靠翁頭血來暫續(xù)一命。

    垣容又寫道，“她怎么樣？可是又犯了癥疾？”

    “……”

    謝知臉上忽然有些燥。

    雖然真相并不如此，但從垣容看來，自己抱著艾羅上樓的姿態(tài)多半是因她癥疾再犯，而自己又怎么能把艾羅幾近咬牙切齒說的話說與垣容聽去……

    便只得再點了個頭。

    垣容蹙了眉，老成一派的想了些什么，又在謝知手心寫道，“我也想上山?！?/br>
    也想？

    雖知垣容權謀在心，但自一個‘也’字暴露來的人心測算之準還是讓謝知心中提了個緊，以至于她不好意思之余也開始憂心自己是不是對艾羅的擔心太過溢于言表。是垣容還好，若換做以后可能遇上的其它對手，這對艾羅來講實在太過危險，但想要藏起這份擔心只怕也是不易。畢竟人間路長，她已害人至此并做出承諾，就必須時時保護好這個人，還要想辦法去解決她身上舊疾……

    “為艾羅尋藥是當務之急，但我想幫李林澤也是真?！?/br>
    垣容寫道，“望海港事后便面臨回京，官家之死在回京之前也必然不能外傳，而周應親衛(wèi)已盡數(shù)折損，無論是誰在主事回京之路，都會選擇以保住秘密順利回京為主要前提，尋求柳州的最后助力也是為必然。父王已去，我又不在，能調動柳州最后三千私家府衛(wèi)的就只有祁兒，但因父王從無同朝臣結交，即便祁兒能因此暫保一命順利率眾抵京，也只會成為眾人眼中替罪之的。如今李林道在京遏制疫源，日后地位必漲，李林澤來此尋藥正是良機，我若不幫他，京中百姓枉死，祁兒也再無性命?！?/br>
    垣容口中‘祁兒’正是其小四歲胞弟垣祁，為柳州世子。

    當初垣容一眼識破自己身份卻沒有廣而告之，謝知就已猜到她是為了這位世子爺。

    一州世子，年值十四便要入京為質直至州郡王侯薨逝方能歸州繼位，垣容守她謝知偷跑出京之秘，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得到是想自己在她這位胞弟進京之后庇其一二，畢竟作為質子在京，誰也比不上她這位謝家祀主混的如魚得水。

    一想到那個成日都喜歡跟在垣容身后的稚齡孩童如今也要被迫披甲上陣，謝知心中愧疚滿涌，又如何想不通垣容此時所謀如何。

    堀城地處廣陌東南，因一條直通北上秦地海內灣的自有航道而富庶一方，卻也因此被官家乃至各州諸侯爭相拉攏，但李家秉承‘富不汲權’的傳世祖訓并不肯四處攀戚，定下長子為質幼子守家的祖律也是為此，而到今這一代，在京者正是長子李林道。

    可不知為何，這一代李家子嗣甚少，李林道在京三十余年才又有了李林澤這一守家幼弟，如今弱冠之齡便身染奇癥需要翁頭血來治，若能趁此幫助李林澤解癥甚至解除風原惡疾，李林道不僅能幫垣容保護來日孤身入京深陷重圍的垣祁，也或能就此得一豐富財力乃至未來的海航軍道為其助力……

    “祀主可知‘丘門’？”

    見謝知陷于暗思而不出聲，垣容心知她必已想明自己所謀，便又把自己最擔心又最難以開口的兩個字寫了出來。

    丘門？

    謝知心有茫然，搖了搖頭。

    墨瞳閃過遲疑，垣容再寫，“早在玄門異士涌入柳州之初，就有人同我說過看似風光無限的謝家之后并非一家獨言而另有桎梏。如今京畿惡疾起于官家南下之時，港中出事又有周應親衛(wèi)反戈而起，這兩件事都非尋常發(fā)生也非尋常手段可達，若其中真有所關聯(lián)，那是不是就可以證明謝家背后確有桎梏所在？”

    “……”

    謝知心有所動，反手拉過垣容手心寫道，“權門之后各有士族互為犄角呼應并不稀奇，但說謝家背后另有‘丘門’所在，謝知恐怕并不能為王女提供更多線索。我在風原為質多年，只是兩地謝家為了維持表面平衡的傀儡之主，早已不能真正接觸謝家兩地的各自行事真相……”

    “若世人只知謝家而不知丘門，”

    垣容搖搖頭，翻開謝知手心繼續(xù)寫上，“那望海港之事的真相雖意味著可怕，卻也代表著莫大的機會?！?/br>
    “？”

    謝知微有疑惑，繼而眉心一皺攥緊垣容手腕，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想要打破這十三四歲少女臉上的異樣平靜，“與虎謀皮，不可！”

    輕輕按住謝知，垣容墨瞳直視而輕言，“祀主不也是讓我事后殺你？怎么這會子就想不通了？”

    對望垣容墨瞳沉靜有光，謝知先是陷于震驚，再是陷于惶恐。

    如若世人只知謝家而不知丘門，如今的境況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官家之死’本就是‘丘門’囑意，用的還確是一石數(shù)鳥徹底打垮謝家之局。

    謝家本是擋在大夏之前最穩(wěn)固的一面旗，奈何微生卓在位三十余年，自登基起就沉迷丹藥而不事政務，以致各州早有不聽京畿令事數(shù)例在先，謝家也因此成為他瘋行瘋舉的首要替罪者，成為無數(shù)百姓口中唾罵痛恨的‘青衣禍國’，早已不能再以國祀重言穩(wěn)住朝綱。若此時再以謝家‘青衣’之手除去這位瘋家老兒，那一朝夏之垮塌，便也是千年謝家的徹底垮塌，再不能以其千年盤根翻出任何浪花來……

    當明面上的傀儡已不足以支撐‘丘門’大廈所需，它便有著改朝換代的徹底理由，而在換掉之后，新的傀儡也必將誕生。

    垣容的一句‘事后’便意在挑明她將與虎謀皮成為新的傀儡主之后，會用盡一切手段把這個傀儡主真正坐實成王，不管是誅殺還是遣散，她都將令大夏三十二州再不會有什么‘青衣禍國’，也再不會有背后這么個可以任意掌控官家生死的‘丘門’所在！

    雙眸對望，一墨瞳沉靜，一蒙眼惶恐，但漸漸的，謝知開始斂眸松開垣容手腕，可就在指尖脫離剎那，垣容再度捉住她手翻開寫了字。

    “如果沒有‘晏師’再度入場，弒君奪顱的就是你謝家，謝家背后到底有沒有這桎梏枷鎖，祀主還想不清楚嗎？”

    “……”

    謝知當然想得清楚，只一想到要去回想身在白鹿山莊的日子……

    “她給的藥我曾讓府醫(yī)查過，里有一味并非夏土所有的特制丹砂，后來一查，她慣穿的內襟紅衣似乎也是由這丹砂沁制而成。”

    面對謝知猶豫，垣容再自腰間摸出一紙折白鶴放進她手心，“黃白丹術害人不淺，祀主還應另尋良方。明日我會同李林澤一行上山，至于祀主去是不去，全憑自己決定?！?/br>
    不過一朝治疾退燒，你卻去查尋這么許多......

    視線自手心紙鶴轉向垣容，垣容卻自呈上了一路所來的第一次溫意輒淺，“聽聞祀主那位先生非常擅長紙折之術，所折之物同如活物，可盤旋飛天數(shù)日不落。不巧，艾羅姑娘也曾折過一只予我，只是她……”

    “不記得了。”

    果然是有后話的。

    謝知垂眸。

    緩緩蜷握指尖將紙鶴壓住。

    前提朱砂，后提遺忘，垣容的表現(xiàn)不僅是在告訴自己艾羅常服的藥里確有丹砂使人鎮(zhèn)靜忘神的功效，還從旁挑明了一點兒或已確實曾發(fā)生過的事實引子，而這引子如今就掐在她垣容手里，以致自己對于艾羅身份所抱有的所有真假疑惑都只能由她垣容揭開......

    分明是一雙微溫稚眸，卻就此冷得謝知心中徹底懸空，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處惹了這位王女對自己的不信任，至此都還做著一步一餌的牽引之局。那么，究竟是你真的已知艾羅身份，還是你其實也本對艾羅無從確定，只能一步一騙拖延著時間，誘引著我隨你巫州同去......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反抗？

    她不僅不知道島上雨夜之后發(fā)生，也不知道早在什么時候就想不起白鹿莊之事，她只記得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就那樣蹲在風原人來人往的街上哭了出來，聲音大得一旁攤販驚愕之余，一同偷跑出來的鄭周和謝重也都手忙腳亂的不知道怎么安撫她……

    如今鄭周同她刀劍相向，謝重也不知生死，那些曾見過她至真至性的人如今都已經(jīng)不在身邊，這幅空殼子卻又突然得知這么一點直沖心扉的消息……

    “噓?！?/br>
    垣容忽做噤聲手勢，示意自己看向竹床。

    她木然轉向，原來艾羅已不知何時坐起，正幽眸幽深的看著她倆。

    “艾……”

    后話剛被垣容按在唇邊，身邊便已赤足掠過一縷幽香，也不知這人怎么挪開的門后條凳，閃如魅鬼的出了門。

    玄步追出，紅衣袂角正跌落二樓欄桿，心頭狂跳的謝知趕緊捉住欄桿再往下看，幸好所見艾羅正平安落足于大廳中心竹桌半蹲，遠眉幽眸盯著對面的走尸陣仗散發(fā)著攻守兼?zhèn)涞某翜Y之態(tài)。

    “喂，這什么情況呀！”

    同衛(wèi)蜉正收拾殘桌的黑臉辛大擺出架勢往頭頂一望，沖謝知咋呼道，“這丫頭不是病得都走不動路的叫你抱上去的嗎，怎么這會子跟個鬼一樣的跳下來？她才是要吃人的吧！”

    “辛大先生，衛(wèi)蜉姑娘，”

    緊隨著跳下二樓落在艾羅身后，謝知先行一禮，“夜游癥者不認人，容請艾知自行處理?！?/br>
    “夜游癥？”

    辛大收勢，抬腿一踩長凳往嘴里又抄了碗殘酒，打趣道，“哎嗨？還真有這癥兒的人吶，那倒是要好生瞧瞧?！?/br>
    衛(wèi)蜉不做聲，盯著艾羅的細眼兒卻忽是一動，謝知立做警覺轉身，只見艾羅雙手纖指并擒十余竹筷交擊而出，一襲紅衣魅影剎那便自靠墻竹桌來回一趟的落在了門口。

    “我滴個奶奶賊！”

    辛大噴出殘酒，甩開酒碗一摸酒水橫流的胡子指著那深入七八走尸眉心的筷尾道，“這手法是玄門斂神一輩呀！你們究竟是……”

    話還沒完，紅衣已閃魅出門，謝知亦是白衣一晃，兩個人眨眼便是不見，他當即捉刀要追，卻被衛(wèi)蜉身形一擋，側眸對著上樓竹梯擺出了拔劍姿態(tài)。

    辛大迅速變步轉身，原是一黑袍道髻之人正低眉藏面擒著垣容細頸挾制于竹梯，“姓李的活不久了，不如你們跟著我把這垣家丫頭送到京中，興許還能有你夫妻倆的活路?！?/br>
    “哎喲，我就說你這人慢吞吞的是個白日鬼，”

    辛大依舊在笑，蠻熊般的身子卻一拐手肘沖撞在竹梯，“果真還是夜里跳得歡快些?！?/br>
    竹梯轟然垮塌之際，衛(wèi)蜉輕點足尖自黑袍道者身邊鬼魅一掠，已是救下垣容在懷。

    待她護住垣容壓劍轉身蹲出攻勢，辛大正猿臂高擒黑袍道者踩在坍塌竹墟，左手隨之一扯道者裹身長袍，瞪著那滿身青綠黑殘、纏繞污垢植物根莖的枯瘦軀體滿是煩躁，“又是這鬼東西！”

    “別做糾纏，上去看看公子，我?guī)讼茸贰！?/br>
    聽出辛大煩躁之意還去動手扯那道者身上莖須泄憤，衛(wèi)蜉細眼兒一瞟，帶著垣容作勢要追。

    哪知垣容一按她手，“衛(wèi)姑娘，垣容不善技擊，帶著也是累贅，不如你自跟去就是，這邊還需辛大哥坐鎮(zhèn)，保住李家哥哥要緊?！?/br>
    “丫頭所慮不錯！”

    大力將黑袍道者摜在地上，辛大挑起一截斷裂竹刺自道者后腰猛刺而下，“待我抱了公子爺下來，蜉兒你再去不遲。”

    “瞎謅什么渾話！”

    消瘦臉頰閃過羞稔，衛(wèi)蜉扶起垣容，瞥著被辛大釘穿腰身也不發(fā)一聲的黑袍道者再道，“斂神之術只針對死如生者，雖然艾羅姑娘已用斂神之術經(jīng)截斷這些走尸腦脈，但若他們早已染上玄門禁術，恐怕并不能有效。待會若有大陣仗，還請王女護著公子爺躲入后窯避戰(zhàn)為先，務必保命要緊。”

    “自然?！?/br>
    垣容行禮，辛大也已抱著李林澤自二樓落地，衛(wèi)蜉便同二人頷首示意，轉身躍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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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