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是親兒子……聽說萊州那位不是親生。”

    阿惠驚呼一聲，抬眼瞧裴辛夷，見她全然不覺，放下心來說：“十八歲進(jìn)家門，拜了祠堂，怎么不是親生？”

    “你替那位說話，不怕招來不滿?！卑⒚费诖揭恍?，“還是你……”

    “胡說！那位可是二少爺，不是我能想的?！?/br>
    “明白就好。”

    “那位真可憐，跪了整整兩天，姜先生跟了大少爺這么久都沒有這樣。”

    “姜哥要忙前忙后，當(dāng)然不能長跪。那位有什么可憐？太太才可憐，三十一歲，正好的年華卻失去丈夫，以后還不知道怎么在阮家生活下去呢。唉，那樣的美人，嫁給大少爺已經(jīng)很辛苦了，也不能有孩子?！?/br>
    阿惠眼神閃爍，放低了聲音說：“只和你說喔，我覺得那位根本沒有傳聞?wù)f的那么無情，甚至還很溫柔呢?！?/br>
    阿梅笑說：“你不會(huì)真的動(dòng)了心思吧？那位可是佛刀?！?/br>
    “我知道啊，可是……”

    “我好心告訴你，不要再對那位抱有幻想。之前大少爺西貢的幾間鋪?zhàn)映鍪?，死了多少人，連姜哥都差點(diǎn)喪命。你以為憑西貢的幫會(huì)就能跟大少爺作對？‘萊州阮氏’‘佛爺?shù)拇蠊印@些名頭放在哪里不嚇?biāo)廊??！?/br>
    “你的意思是……那位做的？怎么說他們也是兄弟啊?！?/br>
    “不好說，不過兄弟又算什么，太太還是發(fā)妻呢，大少爺不一樣打得她遍體鱗傷？……哎呀，不說了。和你說的這些別說出去，姜哥知道又要訓(xùn)我了。”

    安靜片刻，阿惠憂心地說：“葬禮結(jié)束之后，我們會(huì)怎么樣？”

    阿梅搖頭，嘆息道：“哪里有我們的地方呢。”

    天暗了下來，游艇駛?cè)氇M窄的水域，岸邊植被繁茂，兀立的枝葉層層疊疊，偶有鳥雀撲騰飛起，更顯詭譎。

    裴辛夷轉(zhuǎn)過身去，出聲說：“還有多久？”

    阿梅用白話答：“過了這條小河?！?/br>
    裴辛夷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次望向遠(yuǎn)處。

    阿惠小聲說：“嚇我一跳，還以為裴小姐聽懂我們說什么了?！?/br>
    “不可能，太太說裴小姐不會(huì)講越南話才派我來的?！?/br>
    裴辛夷當(dāng)然會(huì)越南標(biāo)準(zhǔn)語，還會(huì)一點(diǎn)其他語言，連新學(xué)的國語都能說出幾分字正腔圓，畢竟是“古玩行”老板，語言對她來說必不可少。女孩們說的這些，她一字一句都聽懂，還知道了阿梅的“秘密”。

    越南話特別的地方在于人稱，“你、我、他”時(shí)常以不同的稱謂指代，因而憑借對話就能判斷各中關(guān)系。比如女孩們提到的姜先生，全名叫良姜，是阮忍冬的左臂右膀。越南人習(xí)慣喚最后一個(gè)字以表親切，一般來說還要再加上稱謂，但會(huì)白話的那位女孩直呼“姜哥”，且說“我”的時(shí)候以“梅妹”代指，非常親昵。

    不論年紀(jì)，男人稱哥，女人稱妹，是情人間的說法。

    綿綿語調(diào)，曖昧之謂，她沒有過。

    也許有過。

    *

    遠(yuǎn)遠(yuǎn)的能見著簡陋的碼頭了，竹竿上懸掛一顆燈泡，一只小船漂泊在幽暗的水面上，船頭時(shí)而撞上木板搭的短橋。綽綽樹影掩蓋一條小徑，隱約有燈火浮游而下。

    游艇尚未停穩(wěn)，阿惠急切地跳上短橋，往前走了兩步，欣然回頭道：“是那位！”又立馬改口，“二少爺！”

    裴辛夷抬眼去瞧，只看見幾道黑乎乎的影，在龜背竹諾大的葉扇之間不太真切。

    “裴小姐，二少爺親自來接你了?！卑⒚氛f著白話，拎起行李箱。

    裴辛夷戴帽子的手一頓，“我自己拿?！苯又┥贤馓?，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拎裙角，跨步上岸。

    前來接應(yīng)的有兩位男人，手里都拿了一盞油燈。走在前頭的額上系了白麻緞；走在后面那位戴著尖頂白麻帽，著不合身的白麻衫，顯然是死者親屬。

    裴辛夷正想著披麻戴孝也這般挺拔，難怪女孩發(fā)花癡，忽地看清了他的臉。

    風(fēng)灌進(jìn)油燈口里，火光輕晃。鞋子變成千斤頂，教她一步也動(dòng)不得。

    帽檐遮去男人大半額頭，一縷發(fā)斜垂眼瞼下，顴骨至唇角筆直一線，仿佛速寫石膏的線條，上唇緣留淺淺胡髭，下巴的蓄得密些，鬢角干凈，一看便知胡子好生修剪打理過。

    也一看便知，是她認(rèn)得的人。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少年的線條變得更硬朗，膚色更深，她不會(huì)忘。

    視線交錯(cuò)，冰面之下細(xì)水潺潺。

    阿梅出聲說：“裴小姐？”

    裴辛夷垂眸，迫使干澀的喉嚨發(fā)出音來，“久聞大名，我是裴辛夷?！?/br>
    阮決明握緊了油燈的把環(huán)，抬起另一只手。

    裴辛夷往前挪一步，握住他的手，粗糙、溫?zé)?，掌心與虎口的繭，每一寸都貼抵。

    “久聞？”阮決明輕描淡寫，泛白的指尖卻出賣心緒。

    好似手掌骨將揉在一起，裴辛夷忍著痛，平靜地說：“如果我認(rèn)錯(cuò)，還請你作介紹。”

    他松開了手，似笑非笑道：“阮決明?！痹捯粑绰洌话炎е滞髮⑷死砬?。

    她抬起眼簾，就要后退，他輕易地箍住她，堪比如來佛禁錮悟空。她往后倒，高跟鞋卻磕到礫石扭了腳踝。

    將她的長發(fā)撥到耳后，頰貼頰，唇角碰下頜，呼吸融化耳廓，他輕聲道：“越南話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