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家仆們便把傷藥取來了，程昶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一個(gè)兩個(gè)全都是粗手粗腳的漢子，便對云浠道：“我?guī)湍闵纤?。?/br>
    說著，取了清水，先幫云浠沖洗了掌心，然后撬開酒壺，將酒水慢慢淋在傷處消毒。

    他的神色認(rèn)真，動(dòng)作輕緩，扶著她手腕的指尖雖是溫涼的，觸感傳到心里，莫名灼燙。

    云浠忍不住往回縮了縮手。

    程昶一愣，抬眸看她：“疼？”

    云浠咬著唇，微搖了搖頭：“不，不疼?！?/br>
    程昶“嗯”了聲，很自然地道：“稍微忍著點(diǎn)。”動(dòng)作放得更緩，“一會(huì)兒就好了?！?/br>
    藥是止血的三七，程昶把藥瓶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幫云浠將傷藥抹好，他從前在醫(yī)院當(dāng)過義工，傷口包扎得很漂亮，打好結(jié)，說：“行了，以后記得每天早晚換藥?！?/br>
    云浠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默坐一會(huì)兒，低聲道：“多謝三公子?！?/br>
    程昶道：“謝什么，你是為了救我才傷的?！?/br>
    一旁立著的馮管家看程昶為云浠上藥，原覺得不妥，怕兩人之間有點(diǎn)什么，眼下見程昶一副十分坦然的樣子，又聽說是云浠救了他，放下心來。

    他遞上一張布帕給程昶揩手，一面對云浠道：“今日多虧了云浠小姐?！?/br>
    近戌時(shí)，云端月牙亮得出奇，馮管家看了眼天色，對程昶與云浠道：“此處偏僻，離擺宴的花苑有一段路要走，待會(huì)兒戌時(shí)正刻上壽粽壽糕，老太君還有大事要交代哩，可不能少了二位。”

    程昶點(diǎn)了一下頭，抬步便跟著馮管家往回走。

    云浠落后半步，心中并不多歡喜。

    她知道老太君有什么大事要交代，是要為她與裴闌挑日子，要為他二人定親。

    她不想嫁給裴闌，一點(diǎn)也不想，若說年少時(shí)，她對他還存有幾分如兄似友的情誼，這一點(diǎn)情誼，早在之后的歲月里被消磨殆盡了。

    可是，云浠又想了，倘不嫁給裴闌，她給如何與阿嫂、與老太君交代？

    她的阿嫂，為了給她撐一點(diǎn)顏面，把自己最喜歡得環(huán)釵變賣了為她置新衣；還有老太君，明明身子不好，為了她的事千里迢迢奔赴金陵，她若拒了這門親，叫這樣一個(gè)年至古稀，視她如己出的祖母如何受得?。?/br>
    更不提忠勇侯府一府老弱病殘，身患頑疾的豈止白叔一個(gè)？

    一年前白嬸過世，云浠傷心過也自責(zé)過，她想，她手上若多些余錢，若能為白嬸請更好的大夫，抓更好的藥材，是不是白嬸便不用走那么早？

    這么多年了，云浠已習(xí)慣將自身的感受放在最末。

    云端月色明亮，霧里花燈灼眼，到底觸不可及。

    罷了，云浠有些蒼涼地想，若阿嫂能好，若老太君能好，若忠勇侯府能好，若身在九幽之下的父親與哥哥能夠安息，便罷了。

    過了水榭是一條回廊，快到戌正，賓客們大都趕回去等壽粽壽糕了，此處幾乎無人。

    回廊兩側(cè)有幾間空置的凈室，是裴府用來招待來客品茶賞景用的。

    路過一間凈室，里面?zhèn)鱽硭秸Z之聲，云浠本沒有在意，然不等她走遠(yuǎn)，忽聽凈室中一人問：“急函取回來了嗎？”

    這是裴闌的聲音。

    云浠的步子一下頓住。

    急函？什么急函？

    在她心里，只有一封急函是頂頂要緊的。

    那封云洛寫給朝廷，揭發(fā)招遠(yuǎn)叛變的急函；那封唯一能證明她哥哥清白的急函；那封至今為止，杳無音訊的急函。

    云浠心神忽凜，她退后兩步，來到凈室一旁，側(cè)耳聽去。

    不遠(yuǎn)處的喧囂遮掩了她的腳步聲，凈室里的人沒有覺察到外間動(dòng)靜，繼續(xù)道：“回裴將軍，已取回來了。大理寺的人方才過來傳話，今日一早他們把云將軍的案子遞上去，今上已拿御筆批了，眼下批好的文書已到他們手上。”

    “今上怎么說？”

    “今上對忠勇侯府還是留有幾分情面的，饒是咱們帶回來的人，證詞供詞都對云將軍不利，今上不過是治了云將軍一個(gè)延誤軍情的罪，沒有判叛變，只是云將軍襲爵的事，怕就無望了?！?/br>
    “無妨?！迸彡@道，“隨便什么罪，只要定一個(gè)就行?！?/br>
    “是，小的已跟大理寺的吏目打過招呼了，待會(huì)兒戌正時(shí)分，老太君若還要為將軍與那侯府小姐定親，便讓他趕在這一刻把云將軍獲罪的消息告訴陵王殿下、琮親王、與老太君?！?/br>
    “招遠(yuǎn)的案子，本就是今上的心中刺，云將軍因此獲罪，乃是觸了今上的霉頭?？偛荒芮澳_今上給云將軍定了罪，老太君后腳便要為云將軍meimei的親事做主吧？哪怕她老人家想做主，只怕王爺與陵王殿下也不愿為這門親事做鑒證了。將軍與云浠小姐的這門親事，定然是不成了。”

    室內(nèi)靜下來，一時(shí)傳來紙張翻動(dòng)的聲音，似乎是裴闌在看信。

    “叫小的說，將軍就是太仁善，當(dāng)初一將軍找到云將軍這封急函，就該將它燒了，何必千里迢迢地帶回來藏在別莊？還與云浠小姐提這封急函的事，叫她平白多一個(gè)念想?！?/br>
    裴闌語重心長道：“你是不明白，忠勇侯已歿，但云氏一門在塞北將士心中的威望不減，便是我不提，你以為阿汀就沒法子打聽到這急函的事么？不如早日與她說了?！?/br>
    “只不過朝堂上的事，她一個(gè)女子，終歸不大明白，事到如今，云洛襲爵不襲爵，已不再重要，左右是已經(jīng)去了的人了，還不如順著今上的心意行事。”

    “是，都是已經(jīng)去了的人了。便是云將軍襲爵，侯府孤女寡嫂，半個(gè)子孫后代沒留下，這爵位今后又由何人來繼？反正百年后，大綏再無忠勇侯府，何必爭這一時(shí)呢？”

    裴闌一嘆：“罷了，待會(huì)兒今上消息傳來，祖母那里必會(huì)大動(dòng)一場干戈，明日一早，等圣旨到了侯府，我去跟今上請個(gè)旨，懇請他看在云氏一門忠烈的份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暫不要斷了侯爵的俸祿，今上仁德，想必一定會(huì)恩準(zhǔn)?！?/br>
    “將軍還是念舊情啊?！?/br>
    裴闌悠悠道：“我與阿汀云洛，畢竟一起長大?！?/br>
    “眼下萬事已塵埃落定，這封急函想必不會(huì)再有人追查，那……”

    “燒了吧?！?/br>
    凈室外，云浠先還安靜聽著，到末了，整個(gè)人已氣得發(fā)起抖來，馮管家見狀，幾回想要破進(jìn)屋去，打斷裴闌與他副將的言語，還沒動(dòng)作，便被一旁的程昶抬手一攔。

    三公子神情冷凜，不似以往跋扈，卻比以往更令人心生畏然。

    馮管家不敢出聲，心間如熬著一鍋guntang的粥，急如焚烈。

    最后一句“燒了吧”入耳，云浠再忍不住，她肩頭顫動(dòng)，雙手握緊成拳，幾步走到凈室正前，一腳踹開凈室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出去吃飯更晚啦，明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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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章

    室中之人同時(shí)愣了愣。

    那副將動(dòng)作極快，門口一有動(dòng)靜，便將急函收了起來。

    裴闌見門口立著的人竟是云浠，臉色不由一沉。

    但很快，他又收起心中不悅，換上一副淡笑，問：“阿汀，戌時(shí)快到了，怎么不去宴上等壽糕？”

    云浠半個(gè)字都不想跟裴闌多說，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信?！?/br>
    裴闌訝然：“什么信？”

    “他哥哥寫給朝廷，揭發(fā)招遠(yuǎn)叛變的急函?！?/br>
    一個(gè)清冷的聲音自門口傳來，裴闌抬目看去，發(fā)現(xiàn)竟是程昶。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怎么也在這里？

    裴闌的目色再次沉下來，看了一眼立在程昶身邊的，頻頻擦汗馮管家。

    可這事原就是二少爺?shù)牟粚?，?dāng)著小王爺?shù)拿妫T管家哪里敢跟裴闌交代首尾？

    裴闌的思緒轉(zhuǎn)得極快，心道事已至此，想法子應(yīng)對才是最要緊的。

    再說了，此事即便被云浠與程昶同時(shí)撞破，也沒什么大不了。這樁事可大可小，他是大將軍，堂堂尚書裴府長大的人，凡事不會(huì)不給自己留后路。

    裴闌假作不知：“那封急函，不是至今下落不明么？”

    “你給不給？”云浠又問一次。

    裴闌不答。

    “好。”云浠點(diǎn)頭。

    話音一落，她并手為刃，直取裴闌肩頭，裴闌側(cè)身一避，堪堪躲開。

    下一刻，一腿橫掃便自左側(cè)襲來，帶著凌厲的勁風(fēng)。

    裴闌瞳孔猛地一縮，小丫頭自小武功就厲害，如今長大了，本事更比以往高強(qiáng)。

    他是堂堂大將軍，論武功，軍中少有人能打得過他，可是云浠，單是方才出手這兩招，便讓他覺得目不暇給，大約這些年，她冬練三伏夏練三九，從未有過懈怠。

    裴闌倒不至于打不過她，但這么多人看著，他怎好與一個(gè)女子相爭？

    他往后疾退兩步，沉聲問：“阿汀，你這是在做什么？”

    云浠根本不理他，伸手又是一招，要去奪他懷里的信。

    這時(shí)，外間傳來腳步聲，有仆從來報(bào)：“三公子、二少爺，云浠小姐，您三位原來在這里，那邊要上壽糕了，老太君——”

    話未說完，覷見屋中場景，頃刻啞了，“這，這……”

    馮管家呵斥道：“去，一邊兒呆著去?！庇殖葜匈r笑，“二少爺，云浠小姐，戌時(shí)到了，該吃壽粽壽糕了，老太君八成是久不見您三位，急著命人來催呢，三位看是不是先去壽宴那邊，這里的事，待會(huì)兒再解決？”

    可云浠哪有聽的？

    這里的事，關(guān)乎侯府，關(guān)乎她哥哥一輩子的清白，她一刻都等不了。

    裴闌見云浠招招式式都下狠手，與她纏斗一陣，再避不過，不由皺了眉。

    一旁副將見此情形，趁云浠不備，橫臂一擋，化解了她劈過來的一掌。

    裴闌借此時(shí)機(jī)，握住她的手腕，斥道：“你鬧夠了沒有？”

    云浠的右手手心本就受了傷，又經(jīng)一番打斗，纏好的繃帶下又一滴滴滲出血來。

    裴闌擰眉看了一眼，問：“怎么回事？”

    然而不等云浠答，他又道，“今日是祖母的壽宴，你這么鬧下去，待會(huì)兒驚動(dòng)了她，豈不叫她老人家傷心？”

    云浠憤然收回手：“我只要那封信！”

    裴闌見她冥頑不靈，負(fù)手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