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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在你眉梢點(diǎn)花燈在線閱讀 - 第187節(jié)

第187節(jié)

    程昶站在宮臺上,注視著小角門外等候著的馬車,早上他進(jìn)宮時(shí),便讓車夫等在那里,他原本打算去西山營一趟的。

    程昶澀然地問:“那我……還能回來嗎?”

    可賀月南沒有回答他,他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程昶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從他的言辭中,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軀殼已快灰飛煙滅,他想回來,又該怎么回來?

    他不屬于這里的。

    這個(gè)念頭一生,他再不遲疑,幾步往宮門走去,吩咐守在小角門外的車夫:“幫我卸一匹快馬,快!”

    似乎意識道程昶沒有去找舊棺,賀月南急道:“程昶,你在干什么?”

    “你不去找舊棺?”

    “你不要固執(zhí)行事,愛恨一場沒什么舍不下的!萬一落到瘋魔的下場,你——”

    日影飄散,四下又起了風(fēng),午時(shí)過去,賀月南的聲音剎那消失在天地之間。

    車夫卸了馬,程昶很快翻身而上,打馬揚(yáng)鞭,往西山營疾奔而去。

    未時(shí)了。

    離黃昏只有兩個(gè)多時(shí)辰了。

    從綏宮到西山營最快也要三四個(gè)時(shí)辰,還好他事先讓人去找了阿汀,讓她沿著官道往綏宮來。

    第三個(gè)黃昏將至,他也許就要離開。

    但他還是想去見她一面。

    他想她了。

    這些日子,一直很想她,還以為可以娶她。

    日影舒卷,出了城,疾馬而馳掀起狂風(fēng),拂亂他的衣袍。

    城外愈走愈荒涼,先時(shí)的喧囂不在,行人也越來越少,仿佛一個(gè)獨(dú)行之人走在路上,見識了焰火簇放,卻最終凋零。

    原來天道殘忍,天道難改,伶仃之人,到頭來,還是伶仃。

    但是也挺好的,這一遭時(shí)空顛倒,艱難辛苦,起碼遇上了她,遇上了父親母親,感受到了他在另一世從未能擁有的深情。

    如此他即便回去,亦不再是淡而無波的乏味人生了。

    所以便不去找什么舊棺了吧。

    灰飛煙滅又怎么樣呢?

    如果不能再看看她,他會悔一輩子的。

    云端浮出一點(diǎn)霞色,程昶策馬行在路上,百骸驀地開始發(fā)寒,以至肌理都開始浮上刺疼之感,猶如芒針砭膚。

    霞色破出云端,第三個(gè)黃昏已至,前方不遠(yuǎn)處,荒涼一川煙草,有一個(gè)紅衣身影正牽著一匹馬兒在水畔吃草。

    程昶愣了愣,勒停了馬,朝那身影走去。

    云浠嘴角眼底都染著淡淡的笑意,她聽說三公子想要見她,高興得很,一接到消息就往綏宮趕——哥哥把她打發(fā)來西山營后,她已好幾日沒能見到他了。

    可她走得太急了,居然牽了一匹疲馬,眼下它跑不動了,只能任它歇一會兒。

    聽到駿馬嘶鳴,云浠回頭一看,見到那個(gè)清恣如霜的身影,燦然一笑,幾步迎上去,脆生生地道:“三公子,你要見我?我今日正說要回宮呢——”

    然而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

    夕陽下,她看清程昶的目色。

    那雙溫柔的眸子里有沉沉的不忍與傷色,仿佛凝結(jié)著一層淺霜。

    他的眼底有清涼的水光。

    “我可能……要走了?!背剃频馈?/br>
    “就是想來看看你?!?/br>
    “看到你,就行了。”

    身上的寒意加深,徹骨之痛不是從外間侵入,而是自心上擴(kuò)散,順著變緩的血流,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云浠這才看清,原來程昶周身浸染著的清寒不是黃昏霞色造成的幻象,他頰邊的斑紋上,真的結(jié)了一層寒霜。

    二月花朝節(jié)尚且寒涼,溺水之身,本就該有霜的。

    云浠的心頭浮上不好的預(yù)感,她有些慌亂:“走?去哪里?”

    然而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將這慌亂壓下去,她想,不會的,一定是她想錯(cuò)了,一切都還好好的不是嗎?三公子剛跟她提了親,哥哥,琮親王琮親王妃都準(zhǔn)允了這門親事,等日子擬定,她還要親自給父親上香,把這事告訴父親呢。

    云浠收斂起心神:“三公子是有公務(wù)要處理,打算外出辦差嗎?”

    “沒事兒?!彼恍Γ拔业饶慊貋恚?、要是你走得遠(yuǎn),辦差的日子久,我多等一陣,把成親的日子往后挪一挪也沒關(guān)系?!?/br>
    程昶看著云浠,眼中的不忍愈濃。

    “不是公務(wù)?!彼溃拔掖蟾牛撘匚以瓉淼氖澜缌?。”

    “原來的世界?!痹其活D了頓,重復(fù)道。

    “嗯,就是我來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br>
    “三公子的……家鄉(xiāng)?”云浠又重復(fù)。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神從先時(shí)的興奮,逐漸變?yōu)槊H?,再變得無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復(fù)著自己的話,是因?yàn)樗恢涝撛趺唇邮苓@個(gè)事實(shí),想要難過,又不敢難過。

    “那三公子……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云浠問。

    程昶不知該怎么答,周身的疼痛還是其次,心間的澀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將她攬入懷中,就在這一刻,夕陽徹底浮出云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時(shí),灑落人間的清輝變作陰陽暗金,天地覆上斑斕異色。

    黃昏逢魔降臨,陰陽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異象在此發(fā)生。

    有光附著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凌遲。

    程昶悶哼一聲,一下子跌倒在地。

    這一次,心上沒有疼痛,肺腑也沒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覺得冷,清醒地覺得冷。

    這種冷如片片飛霜,伴著倏忽而至的黃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將他斬落成灰,化為齏粉,從此消逝在這個(gè)人間。

    云浠見了程昶這副樣子,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身,急問:“三公子,你怎么了?我——”

    她本想說要帶他回宮,請?zhí)t(yī)來為他診治的。

    可話到一半,再次頓住。

    因她看見艷烈的霞光已將程昶包裹。

    這些光每流逝一分,便要帶走一抹飛灰,似金色的蛺蝶,點(diǎn)點(diǎn)飛離,程昶的身形也在這瀲滟的霞彩中漸漸變得單薄,變得透明。

    程昶勉力睜開眼,看著云浠。

    他無力地笑了一下:“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br>
    “可是我要離開了,太想……太想來見見你了。”

    云浠無措地又問一次:“三公子要走,可是三公子什么時(shí)候回來?”

    然而不等程昶回答,她很快抬袖揩了一把已經(jīng)盈眶的淚,擠出一個(gè)笑來:“沒關(guān)系,無論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我都等你?!?/br>
    “三公子,你疼不疼?”云浠問,她記得他說過,他每次回故鄉(xiāng),都要遭受如墮煉獄之痛,“如果你很疼,就閉上眼歇一會兒,我就在這……我就在這陪著你?!?/br>
    “你也不必著急著回來?!痹其惶钟挚艘话褱I眼,沒有讓淚涌出,哽咽著道,“總之你走了以后,我還是會像從前那樣,等著你,去找你,找一輩子也是愿意的。”

    “阿汀?!背剃茲粏玖怂宦暋?/br>
    “我不知道……當(dāng)怎么說,可能我一直以來,習(xí)慣了把許多事放在心里,不常言情,也不習(xí)慣說愛。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這兩年,你在我身邊,你的心意,對我所有的付出,我一直明白,點(diǎn)滴都記在心里。我很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喜歡,并不比你對我的少,總以為……總以為還有一輩子能向你證明我也深愛,沒想到……”

    “你不必……再找我了?!?/br>
    “以后,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沒有我的束縛,以后好好當(dāng)個(gè)威風(fēng)八面的將軍,其實(shí)……也好?!?/br>
    程昶說著,眼角與嘴角全都淌出血來。

    可能他這個(gè)人便是這樣,哪怕形影消散,身染血污,也是干凈溫柔的。

    云浠不知程昶說的“不要找他”是何意,是說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她的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萬斤之石,刀絞一般鈍痛。

    她難過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但她仍沒有允許自己哭出來,一遍又一遍地揩著淚眼,直到頰邊染上一團(tuán)團(tuán)斑駁的臟污。

    她說:“沒關(guān)系,三公子,你要是能回來,我就等著你,去找你;你要是不回來,我也會一輩子記著你,惦著你的?!?/br>
    “沒、沒有你在,我也會……也能好好的,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br>
    她這些年來,習(xí)慣了隱忍,習(xí)慣了凡事先為他人考慮,何況還是她畢生放于心間的他。

    她知道他已經(jīng)很難過,所以她要強(qiáng)撐下去,不在他面前崩塌,讓他能少一些掛懷,以后興許就能過得心安一些。

    程昶看著云浠:“我聽你哥哥說,你從前在草原上,是個(gè)任性驕縱的小姑娘?!?/br>
    “也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本來就該是任性驕縱的。”

    “本來想著,等娶了你,要用一輩子撫平你這些年所受的苦,讓你再也不必這么隱忍了……”

    程昶竭力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gè)十分淺淡的笑:“你要是難過呢,就哭出來,哭出來,然后往前走。你說你會一輩子惦念著我,我也一樣。但你要記得,人這一輩子,其實(shí)很長?!?/br>
    “我沒有難過?!痹其贿煅手?,“我只是——”

    云浠再揩了一把濕潤的眼眶,忽然看到程昶其實(shí)流淚了。

    一滴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滑下,淌到頰邊時(shí),忽然被散落在他周身的黃昏之光包裹,隨后轟然消散。

    她驀地意識到,他也快消失了。如這滴淚一般,也將這么消失。

    灰飛煙滅。

    云浠再也支撐不住,眼淚猶如決堤般涌出。

    所有強(qiáng)撐著的堅(jiān)韌與平靜一瞬崩塌,她像個(gè)小姑娘一樣抽泣出聲。

    “你讓我往前走,我該怎么往前走?我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一個(gè)人,你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喜歡的一個(gè)人,我還想要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等著你來對我好,我的許許多多期許和美夢里都有你,都是要和你在一起才能達(dá)成,你走了我怎么辦?我以后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