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天懸星河……那是玄霄最喜歡的景致。

    云天青一笑：“就叫他云天河吧！”

    ※

    夙玉還是死了。

    望舒寒毒太過陰寒，便是陰陽紫闕的陽面也無法緩解。云天青也身中寒毒，雖及不上夙玉的嚴(yán)重，身體也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云天青將夙玉葬在一個洞xue中，蓋住石棺的一瞬間夙玉體內(nèi)的望舒寒氣徹底爆發(fā)，瞬間凍住了整座墓室。冰封的世界中，云天青站在夙玉棺前許久，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那寒意，才突然提起因為失去宿主而黯淡無光的望舒劍在石壁上刻下一首詩：

    濤山阻隔秦帝船，

    漢宮徹夜捧金盤。

    玉肌枉然生白骨，

    不如劍嘯易水寒。

    他離開石洞時，突然給這石洞起了個名字。

    石沉溪洞。

    云天青提著買回的蜜酒，邊喝邊咳，朗笑道：“石沉溪洞，洞悉塵世……然而這世間，便是到了死，又有誰可以真正洞悉塵世？……能求個問心無愧已是不易……”

    他本擔(dān)心云天河會因為他的關(guān)系也沾染上寒毒，卻不料自己兒子是百年難遇的奇身，不畏寒暑，也算是了了云天青的心愿。夏日時屋外烈日炎炎，他卻要裹著厚重的幾層棉被窩在床上也覺得冷。寒氣從骨髓中透出，一點一點侵蝕他的身體。好在云天河如今已經(jīng)四歲，天生一身大力，也能幫他用寶劍望舒劈些柴火點燃，讓他總算舒服些。

    云天青覺得好笑，瓊?cè)A歷經(jīng)三代煉出望舒、羲和兩把絕世神劍，如今其中一把卻被他兒子當(dāng)做了殺豬、劈柴、削頭發(fā)的工具，若是讓瓊?cè)A的長老們看見，不知會不會氣到身亡？

    想著想著，云天青就真的笑了起來——望舒劍害死了夙玉，他不久后也將因此而死，如今望舒被他兒子如此糟蹋，也算是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吧。

    寒毒漸漸退下，云天青走出門外，站在懸崖邊遙望那看不見的昆侖山，雙臂環(huán)抱，默默出神：“師兄，旒師兄……你們可還好？”

    玄霄必然也會被羲和所困，但瓊?cè)A所藏秘寶無數(shù)，又有至寶水靈珠，還有冕旒在，師兄雖是辛苦，但想來也不會像他和夙玉一般狼狽。

    “師兄，旒師兄……”

    真希望，在死前還能見你們一面……不過怕是你們根本不想再見到我吧？見到我這個叛徒。

    云天青站著，突然折下一根樹枝便在這懸崖邊翻身舞劍，一招一式皆是凌厲，體現(xiàn)出整個劍法的精華。他似乎又變成五年前那個瓊?cè)A派天資卓絕的云天青，在一眾師兄妹身邊享受著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只是，終究是一場夢幻。

    云天青突然?！酰攘藥茁?，朗笑道：“不知是瓊?cè)A派那位長老？天青如今也不過剩下一副空架子，何必再用幻術(shù)對付天青？”

    一聲輕嘆，玄霄和玄旒的幻像在眼前消失。一個身負(fù)函靈劍匣滿頭華發(fā)的老者身穿瓊?cè)A上清劍袍，從樹后走出，冷哼道：“只剩下一副空架子？那你如何發(fā)現(xiàn)我？”

    另一個白胡幾乎垂地的老者緊跟而出，他看了看云天青，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天青，你……”

    “原來是宗煉長老和青陽長老，咳咳，無礙，不過是為了幫夙玉抵擋望舒寒氣，被反噬罷了，”云天青扔了手中樹枝，盤膝坐下，“我的心還未丟……兩位長老此來是要收回望舒，除了我這叛徒？不過夙玉已死，死者為大，長老還是不要去開她的棺木了。望舒此時毫無半點光華，已足以證明一切。”

    宗煉看著他，突然發(fā)出一聲長嘆：“我此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鑄造雙劍，然我此一生，最大的罪孽，或許就是鑄造雙劍。”

    云天青挑眉：“哦？”

    “天青，或許你和夙玉才是對的?！弊跓捯宦曢L嘆：“我時常在想，當(dāng)年所做的一切究竟對不對。妄圖升仙，屠戮妖界，血染紅了整個卷云臺和劍舞坪……那么多的弟子都已逝去，便是我們真的成功升仙，這也是我們贖不清的罪業(yè)?！?/br>
    青陽長嘆一聲。

    云天青笑了笑，飲下腰間葫蘆中的蜜酒：“過去之事，已無反悔之路。你我那時理念各自不同，哪兒來那么多對錯。是非功過后人評，何必庸人自擾。“

    宗煉看著坐在地上的云天青，青年如今不過二十來歲，兩鬢卻可見斑駁，臉上更有掩蓋不住的青氣。如此炎炎夏日，身上卻穿著一身厚重的棉衣，依舊瘦弱的可憐，再沒有半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卻仍然笑得云淡風(fēng)輕。他喝酒或許是因為喜歡，或許是為了取暖，可這無疑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可即使如此，云天青依舊是笑著的。

    青陽想起他剛拜入瓊?cè)A的自我介紹：“云天青，白云自在的云，雨過天晴的天，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青?！?/br>
    或許正是如此，掌門師兄才未賜他道號，而是讓他沿用本名吧。

    云天青，當(dāng)真是人如其名。如此心胸資質(zhì)卻落得如此下場，他如何不心痛，不歉疚。

    “我們對不起玄霄，而如今夙玉已逝，一切皆已無可挽回……”看著云天青漸漸睜大的眼睛，宗煉這位原本年邁卻精神健碩的老者比之五年前老了不只二十歲：“玄霄陽炎噬心走火入魔，重傷門派弟子，火燒五靈劍閣，無人能擋。玄旒強行出關(guān)，為使玄霄清醒，以身抵擋羲和玄炎……而你如今也是風(fēng)中殘燭，吾等愧矣……”

    這一屆瓊?cè)A弟子出了四個天縱奇才：玄旒天資卓絕，玄霄驚采絕艷，天青胸容乾坤，夙玉冰心玉骨。千萬年來修道者不知凡幾，然真正成仙者寥寥可數(shù)。這四人本是最有可能升仙之人，卻因為瓊?cè)A的奢望，一個重傷瀕死，一個冰封沉眠，一個命火即熄，一個風(fēng)華隕落……終究是瓊?cè)A，欠了他們。

    云天青豁然站起身：“你說什么？你說師兄和旒師兄……”

    青陽悲痛道：“玄霄如今被吾等冰封在禁地，以抑制羲和反噬，輔助瓊?cè)A至寶水靈珠護(hù)佑；而玄旒當(dāng)年被走火入魔的玄霄用羲和重傷，之前被魔尊重傷的傷勢未復(fù)，本是必死之局……所幸玄旒天資縱橫，竟以雨散云愁輔助歸元真訣護(hù)住身體，沒有被羲和之火焚化，卻依舊免不了深受重傷之局，昏昏醒醒不知終日，吾等只得將他重新封入五靈劍閣下的乾坤清海聚魂陣中，滋養(yǎng)神魂修復(fù)身體……不知是否還能醒來……”

    云天青倒退兩步，半響突然大笑：“也好，也好！就不知夙玉如今是否還在地府停留？若是，我們四個也好在陰間相會！”

    宗煉難掩疲憊：“天青……”

    他大口的喝酒，喝到咳出了血。漸漸地他平靜下來，突然笑道：“兩位長老到此，不會就是為了告訴天青這些吧？”

    宗煉長嘆一聲，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冊，緩緩道：“這是我總結(jié)了一生的鑄劍心得，包括望舒羲和的鑄造與毀滅之法。我離大限不遠(yuǎn)，便將他留給你，以免被瓊?cè)A之中有心人利用?！?/br>
    青陽長嘆一聲：“宗煉師兄……”

    云天青接過書冊，只是一笑：“兩位長老知曉天青住處，難道別人不知？何必呢?！?/br>
    宗煉搖搖頭：“當(dāng)年我們希望找到夙玉，再用雙修之法緩解玄霄陽炎噬心。可惜夙玉寧死不屈，青陽幾次心軟放過你們，后來玄霄再難保持清醒，我們無奈之下將其冰封。夙瑤便下令不必再尋找你二人……如今知曉你在此處的，只有我和青陽、重光三人?！?/br>
    云天青喝下最后的酒液，咳了兩聲，笑道：“天青知道了?！?/br>
    宗煉退后幾步，長嘆一聲。

    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青陽看著云天青，閉上了眼睛，隨即遞出一塊紅玉：“此乃暖魄，乃是當(dāng)年鑄造羲和的材料之一……重光不愿來此，拖我將它交給夙玉……如今便給你吧，多少也可延壽幾年。”

    云天青一笑：“不必了。青陽長老還是還給重光長老吧。”

    青陽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御劍而去。

    宗煉在天上等到青陽，最后看了尚自飲酒的云天青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云天青和夙玉所做之事究竟是對是錯？許多人認(rèn)為若不是二人出逃，他們此時已經(jīng)飛升，而不是像如今讓一切犧牲化作泡影，自己當(dāng)初甚至也這樣認(rèn)為。

    也有人認(rèn)為二人是對的，大道含萬物，萬物包眾生，以屠妖之舉換飛升之路，本就是有違天道，繼續(xù)下去不過是更添殺孽，他們根本不可能成仙。他二人的出逃，反而減少了瓊?cè)A的損傷。

    這場升仙從開始就是個錯誤，現(xiàn)在的自己也這樣認(rèn)為。

    究竟該是怎樣的呢？不，正如云天青所言，理念不同，是非對錯自有后人評說，何必庸人自擾。

    如今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何必計較。

    這個本應(yīng)該再活許久許久的老者，終究因為自責(zé)愧疚與悲傷后悔，只剩下寥寥數(shù)年的壽命。

    不過這對宗煉而言，并不是什么遺憾之事。

    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子玄旒。他大限將至，夙瑤并不可靠，他須得給他的弟子找個可靠的徒弟，他的徒孫。

    見到宗煉遠(yuǎn)去，云天青隨手將書冊和空了的酒葫蘆扔在地上，雙臂環(huán)抱，咳嗽著站在懸崖邊遠(yuǎn)望。

    “師兄……旒師兄……”

    原來再相見，真的已是遙不可及的夢。

    站了半響，云天青突然高聲道：“臭小子，出來！你以為你爹是你抓的那些兔子，耳朵不靈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