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周瑜握住的手忽然一松，卻是周瑜率先騰出手來朝甘寧還全方才一禮：“素聞甘將軍豪杰之士，不知可否容我一言？”

    甘寧以為他還是想插手此事，不禁臉色有點(diǎn)難看。

    因是私怨，更為能不走漏消息直接抓住蔡氏私販軍奴，他此行只帶了一直隨同自己的八百手下，未曾動用荊州之屬一兵一卒。若是要他立刻就與周瑜所領(lǐng)的三千精銳一戰(zhàn)，他雖是不懼，可如此一來，若是想再有機(jī)會拿住蔡氏的把柄卻也難了。

    李睦皺了皺眉，周瑜卻微微一笑，一派成竹在胸的淡然神色：“甘將軍可曾想過，私販軍奴的罪名本就可大可小，如何追究，如何定罪，全取決于劉表是否有心。只要他對荊州蔡氏還有所顧忌依仗，此事于他，便只是蔡瑁貪圖小利而已，或斥責(zé)幾句，或罰俸些許，這可是甘將軍想要的結(jié)果？”

    甘寧本就是個極為精明之人，只不過他在劉表之下與蔡氏處處爭鋒相對慣了，當(dāng)局者迷，這才只想著人贓并獲，少想一層。被周瑜這一提醒，立刻醒悟過來。

    劉表娶了蔡瑁之姊為后妻，自初入荊州起，就與蔡氏關(guān)系密切。當(dāng)初他能只身匹馬在荊州站穩(wěn)腳跟，也離不開蔡氏一族的全力支持，又豈會為了區(qū)區(qū)兩百軍奴就嚴(yán)責(zé)蔡瑁？

    他此番帶人攔截，只怕到時候再被其反咬一口擅領(lǐng)私兵行劫！

    可若就此算了……這口氣又如何能忍？

    李睦皺眉細(xì)思，周瑜忽然將話鋒轉(zhuǎn)到劉表身上，她隱約猜到他這是準(zhǔn)備利用甘寧和蔡瑁的矛盾攪動荊州的局勢。畢竟孫策之父死于荊州一戰(zhàn)，孫劉兩家可謂世仇，他們此番的目的地尋陽也正抵在荊州的門戶江夏郡前，而歷史上江東對于荊州的爭奪也是轟轟烈烈，從未休止。

    可照那少年所言，甘寧并不得劉表重用，而蔡瑁之名又是連她都有印象的荊州人物，她心知甘寧之能，故而能想到借這其中的矛盾招攬甘寧，而周瑜卻顯然還另有所謀。

    甘寧面露怒容，拋了弓將雙戟拿在手里：“照你說來，我便拿蔡瑁無法了？”

    “非也，”周瑜也拋了弓，卻也不另拿兵刃，只慢慢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側(cè)身將李睦擋在身后，又向那少年點(diǎn)一點(diǎn)頭，“若非甘將軍明言，這位少郎想來自己都未必知道其主家向蔡氏私販軍奴，可見此事該極為隱秘才是。不管甘將軍是如何知道的，只需將截軍奴時為我所阻的消息傳回去，劉表縱然表面不責(zé)蔡瑁，也定會即刻著手削弱蔡氏的權(quán)勢。”

    “為何？”

    甘寧和那少年異口同聲地問，而甘寧一句話才問出口，便立刻隱約察覺了他話中的關(guān)鍵，又復(fù)問道，“閣下究竟何人？”

    “廬江周瑜?！?/br>
    簡簡單單四個字，甘寧卻心頭一震，目光一凜，立時明白了他之前所言的含義。

    劉表生性多疑，偏信寡斷，他劫掠蔡氏的軍奴時恰好遇上江東周瑜，令他懷疑蔡氏與孫策早有接觸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他與孫策有殺父之仇，蔡氏與孫策接觸，于他而言，無論是出于眼前的利益還是為將來留一條后路，都足夠他對蔡瑁生出戒備忌憚之心。

    “你就是周公瑾？”甘寧心念急轉(zhuǎn)間，那少年卻輕聲驚呼，不等周瑜回答，目光立刻又落到李睦身上，竟似湛然生輝，“那你就是孫權(quán)？你當(dāng)真在下邳城頭箭射四百步外的中軍帳？”

    李睦正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周瑜給劉表挖坑，不防話題就突然轉(zhuǎn)到她身上，不由一愣。

    漂漂亮亮一箭射落錦帆的是周瑜，瀟瀟灑灑一語中的的還是周瑜，自始至終，她都一言未發(fā)，而看那少年的目光，竟似對她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超出對周瑜的關(guān)注。

    甘寧似乎被他這么一叫而突然注意到了這個一直站在周瑜身側(cè)的清秀少年，跟著一同看了過來，眼中一亮，然而問出來的話卻是：“你是孫權(quán)？那尊兄孫策孫伯符可在？”

    事到臨頭，也無處可躲。

    李睦在周瑜背后暗暗嘆了一口氣，頂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數(shù)道目光走了出來，先向那少年施一禮，再點(diǎn)一點(diǎn)頭，算是認(rèn)下孫權(quán)的身份，然后又朝甘寧拱手，客客氣氣：“我兄尚在下邳，甘將軍尋他若為一較高下，公瑾可代他應(yīng)下。而若欲與他并肩而戰(zhàn)，權(quán)可代兄應(yīng)下?！?/br>
    甘寧聞言一怔，卻見周瑜在她身后挑眉，唇角揚(yáng)起，笑語如春風(fēng)拂面：“權(quán)公子忘了，瑜方才已與甘將軍比試過箭法了。”

    甘寧依附劉表已有兩年，卻始終不得重用，所提之議也從來沒人放在眼里。又與號為荊州第一世族的蔡氏不和，心緒郁郁，極不得志。他聽聞孫策脫離袁術(shù)，渡江斗轉(zhuǎn)，經(jīng)年之間已得吳郡，丹陽及會稽三郡之地，意氣風(fēng)發(fā)，在江淮之間，盛名極旺，心中便生出了一會之意。

    然而荊州與吳地相隔甚遠(yuǎn)，劉表和孫策之間又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貿(mào)然前往，勢必會引起劉表的猜忌，而他劉表部將的身份，怕也同樣未必能見得到孫策。

    因而如今在這廬江境內(nèi)遇上周瑜之軍，他頭一個反應(yīng)便是詢問孫策何在。

    至于投效孫策……他也不是沒想過。孫策年少壯志，廣募英豪，而劉表空談無為，只知任用荊州幾大世家的子弟，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只是，劉表卻并沒有對不起他。即便他真的要投于孫策麾下，也當(dāng)回去向劉表當(dāng)面請辭。

    但這少年的話……說得實(shí)在有趣，他要與孫策比試，孫策人不在此，周瑜代為應(yīng)下，也是正常，方才一箭，也確實(shí)技藝驚人。而他甘寧若要投于孫策，又豈能由旁人說了算數(shù)？不親眼看一看孫策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又怎能說投就投？

    甘寧一面說出要先回去請辭，再訪孫策的打算，一面目光在李睦的身上轉(zhuǎn)了一圈。

    李睦皺眉，甘寧要回去，她自然不能阻攔，周瑜也不會阻攔。只是蔡瑁損失了這兩百軍奴，定不會善罷甘休。此時他再回去向劉表告辭，說不定真要被蔡瑁反咬一口，定個叛逃之名。

    沉吟片刻，她只能想個折中的法子，一指那三條船，又看了一眼那個站在船頭朝他張望不休的少年：“那就勞煩甘將軍將這些人都一起送回去。能得與蔡氏做交易者，想來在荊州也有些地位，將軍護(hù)送一趟，這劫掠之責(zé)也可抵過。至于這位少郎，就在我軍中少留數(shù)日，也好坐實(shí)了蔡瑁與我聯(lián)絡(luò)之事。”

    血濺五步之語，自然不會成真。

    那少年自稱姓黃，名昀，乃荊州黃氏旁支。此番本是隨家中經(jīng)商易貨的船只出來游歷，因一直在主船上，也不知這次的“貨物”竟是軍奴。

    這明顯的編造之詞李睦無意深究，只是在到了尋陽后，在周瑜要安排人手看押時攔了一下。

    “江夏郡治西陵縣，距離尋陽僅隔了三百余里長江水路，順風(fēng)時只需一夜即可到達(dá)，故沿江都有重兵把守，除了西陵的兩萬駐兵之外，薊春更另有五千以上的兵馬駐防。黃祖駐掌江夏多年，一直就與劉表最得重的蔡瑁和蒯氏兄弟暗里爭鋒，此人僅攜百余名尋常隨從，卻要從江上入江夏地界與蔡氏交易，無論他事先知道是私販軍奴也好，豈是尋常？”

    周瑜只當(dāng)她是不忍這個平白遇上甘寧劫道的少年又復(fù)被他看押，擺手示意親兵先去傳令，又向幾名隨軍的軍侯交代了幾句駐兵的安排，干脆與李睦一同進(jìn)屋。

    尋陽是座軍城，劉勛駐兵于此，除了軍中兵士的家眷之外，尋常百姓都已被遷去就近的幾個縣城。周瑜破城之后也沒動劉勛的住所，只將距離北面軍營最近的一排屋舍單獨(dú)辟出來，用作商議軍事，點(diǎn)將傳令之所。

    李睦隨他進(jìn)去，目光四下一掃。發(fā)現(xiàn)屋中只一案一幾，一席竹篾，知這是周瑜自處之地，會客另有他處，不由輕然一笑，拉過竹篾坐了一半，伸手在另一半上拍了拍。

    案上香爐銅冷，竹卷半展，筆端上尚有墨痕，卻早已凝固成一粒粒細(xì)碎的墨珠子將筆毫黏成一團(tuán)，顯然周瑜前番離開走得甚急。

    周瑜邊說邊將竹簡和筆都收起來，又點(diǎn)了香爐，徐徐輕煙自博山爐高低錯落的鏤空爐體散出，蒸騰繚繞，一縷草木細(xì)香亦隨之裊裊而起。

    ☆、第六十六章

    “這么說來，江夏軍中有人早就被黃昀事先收買了？”李睦想了想，只覺得不可思議。若那么容易收買了人就能進(jìn)薊春，周瑜又豈會在尋陽停留那么久，怕是早就打進(jìn)去了。

    周瑜搖頭：“這么多兵馬駐防，若要一路收買，花費(fèi)的錢糧精力怕是這兩百軍奴根本就賺不回來。而他既然姓黃，多半就是荊州黃氏的嫡系子弟。江夏黃祖有一子名射，素有才名，若是黃祖之子走這條水道，自然是沒有人會盤查阻攔的……”

    “黃……射……”李睦被這名字驚了一下，撫了撫額角，暗暗為這位素有才名的孩子掬一把同情淚。

    這黃祖多半是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生了兒子也沒請個讀書人好好給起個名字，又是姓黃，又是名射，這……還讓人怎么名留千古……

    “等等，你剛才還說黃祖和蔡瑁不和，怎么黃氏的族人又要與蔡瑁做這私販軍奴的生意？這不是……”

    李睦正慶幸她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沒有喝水，不然說不準(zhǔn)要噴周瑜一臉。然而回神一想，卻又不解。

    周瑜淡然一笑：“荊州四大世家之中又有幾人是真正相投，和與不和，不過是眼前是否有共同的利益而已。他們當(dāng)年可以共同推舉劉表為荊州之主，今日又為何不能交易兩百軍奴？你當(dāng)人人都是甘興霸，與蔡氏不和，見劉表無能，就要去別處另尋明主么？”

    世族豪門的和與不和，盤根錯雜的聯(lián)姻，彼此角力的利益，又豈是一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一念相投，一見如故，許君一諾，至死不改，在這些世家大族面前，根本就如同兒戲一般。荊州如此，天下皆如此。

    唇角的弧度優(yōu)雅溫和，笑容卻像是一聲嘆息。

    李睦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何他與孫策交深若此，為何明明他也知稅算上計，奏曹擬綱，卻至始至終寧可拼殺疆場，也不愿與這些吏官深交?？此浦t和有禮，時常掛著笑容，可他真正的摯交，真正暢懷而笑，卻始終只在軍中疆場之上。

    當(dāng)日他負(fù)手笑語，一句“定疆?dāng)U土，未必要聯(lián)姻方可行”，背后又是何等決意。

    又忽然想到，歷史上孫權(quán)治下的江東，世家利益交錯，各大派系壁壘分明，成就了孫權(quán)制衡高明的千秋之名。而周瑜身處其中，又當(dāng)是何等失落，何等懷念那個雄姿激昂，闊達(dá)笑語，待人以誠的故去身影！

    一念及此，李睦不禁嘆息一聲，握住他的手，眉峰揚(yáng)起：“既不可能人人都是甘興霸，亦不可能人人都是孫伯符，但卻也不非人人都是蔡瑁黃祖。你以誠心待人，有摯交同袍，有知己同席，與那等蠅營狗茍，孑然一身之輩相比，何枉生于這天地之間？”

    周瑜不覺一愣。

    他出身世族，自幼便看多了這些世族豪門之間若敵若友的較量博弈。今日可與左鄰的孩子一同玩耍，而明朝又不準(zhǔn)再與他說話，出入看似前呼后擁，熱熱鬧鬧，實(shí)則卻只能端著架子微笑客套，連他不喜穿厚重的鐵甲這樣的事都不敢輕言出口。

    他家中的姻親不少，可一旦遇事首先防備的也正是這些枕邊人，唯恐族中虛實(shí)傳至他處，利益落了人手，困境為人所趁。

    除了與孫策初交時太過歡喜，提過幾句，這些思量他從未再與人言。卻不想如今只是說了荊州之事，李睦卻竟一下子就想到他身上。

    手背上少女的掌心溫暖柔軟，明明比他小了許多，卻執(zhí)意張開五指，強(qiáng)橫地握住他的掌緣，眉宇之間流露出的溫柔悲憫，仿佛他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竟令他一時怔愣，又不由失笑。

    就算委屈，那也是許多年前了，孩童時候思之不解，故才會委屈，現(xiàn)在看得分明，想得分明，疆場拼殺，陣前運(yùn)籌，意氣風(fēng)發(fā)，指點(diǎn)江山，又有何屈？

    只是少女的眸子清澈靜透，柔聲細(xì)語一句“知己同席”，竟令他無從分說，也不想分說，只順著她的話慢慢點(diǎn)頭。

    見他點(diǎn)頭，李睦緩緩展眉一笑，忽地又想到方才周瑜說了一半的話：“你懷疑這個黃昀就是黃祖的長子黃……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