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黃色潛水艇

    怎么就到了這個境地呢。

    尤敘呆愣愣地扒著碗里的飯，余光瞥到縮著脖子端坐的何犀，不知道嘴里的飯菜是什么味道。

    何家三口像是在看電視，尤敘就是那臺液晶顯示屏。

    “小尤，你是什么行業(yè)的？今年多大了？”何父前幾年做了烤瓷牙，挺不自然的。

    “影視行業(yè)。”這話是何犀說的，她兩條腿在桌子底下擰成了麻花。

    何母暗紅色的短發(fā)非常時髦，對著尤敘的臉脫口而出：“演員啊？拍過什么戲？”

    “……攝影。”他扯出一個牽強的笑，脖子像古早錫皮機器人忘了上油一樣僵直。

    “哦——懂的懂的，我們也喜歡攝影，老何，快把相機拿出來，給專業(yè)人士看看。”何母的手撲棱著何父的肩胛骨，推搡之間他從椅背上的包里掏出一臺微單。

    鏡頭滋溜轉(zhuǎn)出來，他一通cao作，調(diào)到檢視界面，越過那盤香菇菜心傳到尤敘碗邊。

    “這個，我們在翡冷翠拍的，這個構(gòu)圖還不錯吧？”

    尤敘放下筷子，雙手接過相機，眼神復(fù)雜，像是在搜刮腦內(nèi)的形容詞。

    最后，他局促地點了幾下頭，“很有動態(tài)感?！?/br>
    何犀皺著眉遠遠看了一眼屏幕，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媽手里迎風(fēng)展著米棕色格紋絲巾，兩條紡錘形的腿很有節(jié)制地曲著，還露出了紅色鞋底。

    “爸，人在吃飯呢。”

    “哦對對對，小尤，你吃啊，多吃點，別客氣?！?/br>
    何母笑瞇瞇地看著埋頭吞飯的尤敘，rou色絲襪腳不動聲色地戳到何犀腳踝上打起了拍，迪斯科節(jié)奏，上下半身仿佛是分離了。何犀低下頭，把光著的那一只腳縮到另一只腳底下，暖和。

    尤敘吃完飯，猶豫著起身去洗碗的時候，沒人阻止，何父直接跟著他一起端著盤子進了廚房。

    餐廳安靜下來，何母猛地把何犀的腳踩住，趴到桌子上壓低聲音問：“怎么不是上回那個了？”

    何犀撓了撓額頭，“分了。”

    “那個在銀行工作的小伙子不是挺好的嗎？這個攝影……收入穩(wěn)不穩(wěn)定??？”

    何犀立刻換上了辯論的嚴(yán)肅表情：“那我收入也不穩(wěn)定啊……”

    何母并著三根手指拍了拍桌子道：“就是因為你這個樣子，所以得找個跟你不一樣的人來互補啊。你都要三十了，談對象不能再跟玩一樣了?！?/br>
    “哪有玩？我挺認真的?！甭曇舻故窃阶冊叫?。

    “我跟你爸都想好了，我們年紀(jì)也上去了，就不到外面跑了，接下來在家好好cao心你的事。”

    “?。縿e啊，你們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的嘛，別為了我放棄自由啊！你看，我小時候你們接著我上下學(xué)，上補習(xí)班，大晚上跑醫(yī)院，還要忙著賺錢養(yǎng)家，多辛苦啊?，F(xiàn)在我能獨立生活了，家里也算有點積蓄，你們必須把以前缺失的個人時間都補上啊，為了孩子活我就太愧疚啦?！?/br>
    何母心平氣和，聽似合理，特別擅長用這種語氣把何犀治的服服帖帖：“上回我們看見尼泊爾地震的新聞，嚇都嚇?biāo)懒?，你爸都吃保心丸了知道嗎？我們在電話里說不著急，那是怕你有雙重負擔(dān)。以后你就在咱們身邊呆著，哪都不許去，該結(jié)婚結(jié)婚，該轉(zhuǎn)行轉(zhuǎn)行。要是實在不愿意，家里養(yǎng)著你也沒事，反正就你一個孩子，只要你健康平安，怎么著都行?！?/br>
    何犀焦慮了：“那你們有我之前不也那么飄飄泊泊地過日子嘛，外公外婆不也沒約束你們？”

    “我自己做了母親才理解他們的苦心，為了孩子自以為是的自由，得忍著多少牽掛啊。我回頭想想，真是心疼他們，現(xiàn)在他們都不在了，我后悔也來不及了?！?/br>
    談話間尤敘和何父走出了廚房，似乎還算聊得來，何父的手都搭到他肩膀上了：“小尤真有意思，我感覺咱們真得多跟年輕人交流，不能落后于時代潮流?！?/br>
    “謝謝叔叔阿姨，時間不早了，我就先……”他身材比何父大了一個號，被搭肩的那一邊恭順又滑稽地傾斜配合著。

    “爸媽，我送送他?！焙蜗睦锎е龐屨f的話，對尤敘有了護犢子的沖動。

    何母在包里掏了一通，微笑道：“來，小尤，這個是我們路過利物浦的時候買的，你帶上當(dāng)個紀(jì)念?！?/br>
    他微微彎著背接過披頭士的黃色潛艇冰箱貼，又道謝又道別，退到門口穿鞋。

    何犀捉著尤敘的手肘蹭出去，迅速帶上門。

    聲控?zé)舯魂P(guān)門聲喚亮，二人在暗黃的燈光里沉默著往外走。

    何犀沒什么猶豫，直接問：“剛才我媽說的話，你是不聽見了？”她媽那個音量、廚房到餐廳的距離，壓根就沒有保密功能。

    他不太有所謂地點頭，手指在冰箱貼凹凸的紋理上來來回回。

    “你別放在心上，她就是覺得我玩心太重，所以說點狠話教育我，跟你沒關(guān)系的?！?/br>
    “嗯?！弊叱鼍用駱?，因為他步伐大，二人穿過晚間散步的陣列時不知不覺變成一前一后。

    何犀覺得他情緒沒之前好了，只留給她一個側(cè)后面，而且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

    “尤敘?！彼蝗恢共剑裾{(diào)頻界面回落的一支。

    高大的人影停下來，回頭，手垂在身側(cè)，廣場舞的音樂歡快奏鳴，畫面卻有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你不開心了？”

    “沒有，”他嘴角舒展，眼里滿是中肯，“阿姨講得挺有道理的，你多考慮考慮。”

    何犀聞言愣了愣，一個晃神，沉浸到他穩(wěn)重的聲線里，沒挪步。

    “回去吧，我車就在門口，馬上到了。”他又回頭看了何犀一眼，抓著遙控器揮揮手，繼續(xù)往前走，腳步像高中生放學(xué)去打球一樣輕松。

    徹底背過身，他斂了笑意，邊邁步邊套上外套，冰箱貼順手放進口袋，拉好拉鏈。

    一路走到車邊，他拉開車門落座，關(guān)門，系上安全帶，又不自覺地確認了一眼后視鏡。

    那條磚道上已經(jīng)沒了人，剛才路過的黃色電動車還停在原地。

    尤敘正要踩油門，副駕駛座的門把手突然被拉動，然而自動上鎖了，窗外女未遂。

    他輕嘆一口氣，按下解鎖鍵，啪嗒一聲，像是疏通了河道，外面的潮濕空氣灌進來。

    何犀跨進來，合上門，側(cè)坐著看他，伴著那股澀澀的香味。

    “我知道你的工作情況，也知道你可能下一刻就會跑到地球另一邊，很久見不著人。我不在乎那些。你也別聽了我媽的話，就覺得我在溫室里呆慣了，嬌氣，或者對事對人態(tài)度不端正。我一直有在健身的，有時候也瞞著他們一個人跑得很遠……總之比你想象的要耐摔耐打一點兒?！?/br>
    “看出來了。”他靜靜聽著，眼里深邃。

    “那……我們能不能處對象了？”她又扭過來一點，補充道：“我真不是隨便的人，以前從沒主動說過這些?！?/br>
    車內(nèi)滾過一陣寂靜，尤敘瞇了瞇眼，解開安全帶。

    何犀一看到他的動作就笑了，頭側(cè)著靠到座椅上，小幅度仰起。

    似有若無的煙味靠近，他高挺的鼻子點在她臉頰，嘴唇貼上來，不太熟練，只落在她嘴角。

    她手指像藤蔓一樣，從腰開始攀上尤敘巖石般堅實的后背，想要接過主動權(quán)，手腕卻被反手使勁握住，推回她身側(cè)，向后摁到座椅上，故意停下來看她。何犀半睜著眼，不舍得閉上，他眼里像突然蒙了一層煙氣，生疏，年輕，有慢慢溢出的欲望，卻又有股滿不在乎的勁兒，約莫是清楚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天生自信。

    “處?！彼f，不給何犀反應(yīng)的余地，又吻過來，拇指抵上她的顴骨，很有侵略性地磨著她的嘴唇。黑暗里呼吸一點點深重起來，他不依不饒地填補著空隙，用力攫取她的氧氣。

    何犀渾身發(fā)熱，在封閉的空間里呼吸困難，思緒在眩暈里螺旋上升，就想把手伸進黑夾克里，隔著那層棉質(zhì)t恤摸他隆起的背脊，于是從他左手下面掙脫開來，一個勁兒往他衣服里鉆。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點模糊的聲音，撐著座墊退開，低喘著氣叫住她：“何犀?！?/br>
    “哎?！彼移ばδ樀亟釉?，咬著嘴唇繼續(xù)在他上身摸來摸去。

    “別?！?/br>
    車?yán)锇档们〉胶锰?，既有能放開些矜持的空間，借著透過枝葉投下來的路燈光線，又能看到他克制的表情。

    “哦?！彼匾皂槒牡哪抗?，手卻突然往他外套下擺落下去。

    “何犀！”音調(diào)更低，分貝變高，有點慌亂。

    她憋著笑，從他口袋里拿出那個潛水艇形狀的冰箱貼，往他面前比了比，“你想什么呢？”

    尤敘咬了咬后槽牙，松開手回到原位，視線挪到擋風(fēng)玻璃的年檢貼紙上，沒回話。

    何犀掌心向上，擠進他手底下，笑說：“這個我拿走了，紀(jì)什么念，不用紀(jì)念，以后還來呢。”

    大拇指在她指節(jié)上拂了一下，也沒轉(zhuǎn)過頭來看她，相對沉默。

    就只點了點頭。

    ☆、17bmpcc

    尤風(fēng)風(fēng)和袁野泉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爭吵，發(fā)生在何犀和尤敘在一起的第五天。

    “瘋?cè)嗽?？就為了拍個瘋?cè)嗽海銈儨?zhǔn)備跑一年？”尤風(fēng)風(fēng)慍怒地削著皮，隨著唰唰的汁水聲，蘋果連皮帶rou小了一大圈。

    尤敘沉默地坐在袁野泉旁邊，手撐著下巴，沒有插嘴的打算。

    袁野泉伸手打開窗，點上煙道：“可能不止一年，可能中間會回來。這個項目其實我們商量了挺久的，制片那邊也都談好了，現(xiàn)在爽約不仗義。”

    尤風(fēng)風(fēng)又推開一扇窗，削干凈的蘋果隨手丟在果皮堆中間，走到他們倆面前。

    “那你不想想我？我們結(jié)婚之后才在一塊兒呆了多久??？你跑到那么遠的地方，我也一塊兒去么？你準(zhǔn)備怎么安排？”

    “就還跟以前一樣嘛，那地方條件比較差，你別去了，我們中間有空會回來的?！痹叭抖稛熁?。

    尤風(fēng)風(fēng)又把話頭轉(zhuǎn)向尤敘：“那你呢？你不是剛跟何犀談上戀愛嗎？你現(xiàn)在說走就走，你們倆怎么辦？”

    尤敘皺著眉，依舊不說話。

    袁野泉了解他，他有事就喜歡自己琢磨，習(xí)慣了凡事藏心里，于是替他說話：“要是一兩年的拍攝她都接受不了，以后也不會長久的。我夠執(zhí)著的了，盹兒的毅力不比我少，愛情固然重要，事業(yè)也不是兒戲?！?/br>
    尤風(fēng)風(fēng)氣得冷笑：“你們倆一塊兒過日子得了，我就是個累贅，是吧？”

    “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啊風(fēng)風(fēng)。我跟盹兒是革命友誼，以前合作過的那些攝影，要么就是反應(yīng)不機敏，要么就是不會把握時機，我看不慣，工作起來就吵架，本來的兄弟都變成仇家。盹兒有天賦，雖說是我一手帶著學(xué)的，但肯定青出于藍，半途而廢就可惜了。再說，咱們認識第一天我就是干這行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尤風(fēng)風(fēng)反駁道：“我上學(xué)的時候跟你談戀愛，可以忍著大半年才見你一回?，F(xiàn)在過了這么多年，我們都結(jié)婚了，我大部分時間還是一個人呆著，你覺得你做的對嗎？就拿前一陣的事情說吧，為了去尼泊爾旅游，我熬了多少個夜提前把活干完了？臨出發(fā)，突然有受訪者愿意松口，你一句話撂下就從機場跑了，我說什么了么？要是尤敘沒留下，跟你一塊兒跑了，我一人遇到那地震，壓在樓板下面都沒人知道，我說不定就死那兒了！”

    袁野泉嘆了口氣，“風(fēng)風(fēng)，我對不住你，我知道你為我付出得多……可這是我堅持了二十年的事兒，我沒法說放下就放下。”

    尤風(fēng)風(fēng)盯著他，走過去，搶過煙頭，按在鏡頭形狀的煙灰缸里，用力地轉(zhuǎn)著扭滅。

    “那要是我懷孕了呢？你還是要去？不管我？”

    房間里陷入寂靜，袁野泉愣愣地眨了幾下眼睛，說不清是喜是憂。尤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